☆、偶遇
    蒋仪早起便禀过王氏自己要上那孤峰去替亡去的孟澹念上几卷经书的事情,王氏自己到了寺中,又遇到个能凑趣的人,心那里还能收到那枯燥乏味的经书里去,听蒋仪这样说自是求之不得。
    蒋仪带了福春,又叫福春裹了一块小毡,若那大殿中寒冷,自己也可用来遮寒。
    她脚程好,从这相国寺爬到武陵绝顶,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自绝顶庙宇后面绕下去,有条小路,一直走了约一里路才到崖边,崖下已是万丈深渊,两条铁索上搭着木板,对面就是那孤峰上的小寺院。
    蒋仪踏上浮桥,福春却在后面蹲下道:“姑娘,奴婢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念完了快些回来。”
    蒋仪回头道:“这里天寒地冷,你如今是走热了不觉得,一会儿凉下来冻死你,快随我来。”
    福春半闭着眼踏上浮桥,也不敢往下张望,直叫蒋仪拖着过了这浮桥,瘫倒在地上喘粗气道:“那下头深不见底,真是可怕。”
    蒋仪一笑,径自进了寺院,这里面却是十分朴素简单的一个小院落,正殿供着佛祖,偏殿供着地藏菩萨,另一边大约是主持僧人的起居处。
    蒋仪分别拜过了,自己到地藏殿颂经堂里跪正,翻出经文念了起来。她念的熟识,念完一部全本也至少要一个时辰。待她念完一卷,算算此时仍未到午饭时节,便又重翻开来念了一部。待她念完两部经,便有小沙弥送了斋饭来,她在左边那起居室里吃过,出来见天阴阴的似要飘下雪来,心里便有些打鼓,又思及此时胡氏正在与王氏谈天,自己去了混身不自在,望了会远方,见虽此处阴着远处却还透着亮意,想必飘一会儿也就停了,便对福春道:“你仍在那起居室呆着去,我既来了,索性多念几卷回向了咱们再走。”
    福春那里肯,笑道:“姑娘在里边念经,我只在这里守着便行。”
    蒋仪复又进了颂经堂,重启了地藏经,又念了起来。
    她念到下卷时,听得外在似有人言步声,大约是有人进了经堂,蒋仪也浑不在意,仍是沉声稳言将那卷经念完。合掌默念回向文毕,拾脚拜了菩萨转身方要走,就见临窗负手站着一人,他披一件裘皮罗汉衣,正自望着窗外。
    既然束发带冠,必不是僧人,只是这男客想必进来也有许久,怎的到此时还不离开,福春又在何处?蒋仪这样思索着,却也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人。
    那人转过身来,扬了扬手,蒋仪大惊,跪拜道:“小女不知中丞大人在此。”
    陆钦州指指窗外道:“今日倒下了一场好雪。”
    蒋仪记得自己方才进颂经堂时,还不过零星飘着些雪沫子,怎么这会子就下大了。她也到窗边一望,见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连对面的屋子都看不清楚,院中许多护卫站在廊下,有人走过的地方印出深深的脚印来。
    陆钦州伸手虚指,蒋仪便依他出了地藏殿,外间李德立撑了伞来,陆钦州将伞给了蒋仪,自己先下台阶到了对面屋子。蒋仪随后也跟了进来,李德立收了伞躬身道:“九公在内间等着,蒋姑娘快进去吧。”
    蒋仪进屋四顾一番,见福春坐在一个角落里,怀中也换着个手炉,见她看向自己忙端起手炉嘻嘻笑着。
    蒋仪掀帘进了内屋,一股热气喷过来。她念经时坐着不动本就寒气凝了血肉了,此时这样温暖,不禁便要打出喷嚏来,对着陆钦州她自然不敢无状,忙转身掩了鼻子悄悄打了一下,这才觉得周身松动了融入了这融融暖意中。
    陆钦州已脱了罗汉衣,身披大氅盘腿坐在一张火炕上,手边一只炕桌上摆着些茶与干果,想必是方才小沙弥们预备下的。这屋子背后就是悬崖,后墙上开张窗子,此时闭着窗扇。
    蒋仪欲要到下首拣张椅子坐了,就见陆钦州指着炕桌另一侧道:“这里有火盆,坐到这里来。”
    蒋仪只得依言坐了过来,此时外间下着雪,这屋中虽有火燃,却也仍是暗暗的,大白天又不好掌灯的。陆钦州坐在炕上,满脸胡子看不出神色,只那悬梁般的鼻子仍十分显眼。他斟了杯茶送到蒋仪面前,蒋仪忙起身谢了才接了过来。
    才饮了一口,就听陆钦州道:“蒋姑娘在尼庵里,也是这般日日颂经否?”
    蒋仪答道:“是,庵中有早课,午课与晚课,是必不可少的。”
    他抬起头,细薄眼皮下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望着蒋仪道:“那蒋姑娘可信?相信佛祖真的存在?”
    蒋仪道:“那是自然,若佛祖不存,这万千如瀚海的经书,又是何人讲出了?”
    陆钦州微微点着头,饮尽了那盏茶水,轻轻将盏置于桌上,蒋仪看他一双纤长细手,忽而就想起那日在青楼时他与侯夫人跪坐饮茶的光景,又昨日上山见了那侯夫人美艳无比,心道这陆钦州既不信佛祖,巴巴跑到山上来,怕是为了与侯夫人约会,妓院嫖不得,这名山古刹中就嫖得了?
    她既这样想,脸便腾然红了起来,好在火光微暗,陆钦州手指搭在唇下望着虚空,并未察觉出来。
    “可有经书中提及,西方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陆钦州忽又问道。
    蒋仪略一思索才启齿道:“《佛说无量寿经》中言:‘自地以上,至于虚空,宫殿楼观,池流华树,国土所有一切万物,皆以无量杂宝百千种香而共合成。严饰奇妙,超诸天人。其香普薰十方世界。菩萨闻者,皆修佛行。若不尔者,不取正觉。’又言佛国净土,金银琉璃为树,珊瑚紫金为实,讲堂精舍皆七宝庄严,万种伎乐音声,清畅哀亮,微妙和雅。”
    陆钦州微微点头道:“那要如何才能得去这净土佛国?”
    他声音虽低却沉厚,在这古刹清幽的漫开落雪中,寂寥清透。
    蒋仪道:“明心,见性,发菩提心。”
    陆钦州执杯不语,蒋仪心知此时院中雪越下越大,自己虽与他见面也不过两三回,但此事若再叫人传出去,自己只怕是真洗不清了,况且他又是陆远泽的叔父,又有个相好侯夫人胡氏还在相国寺等着,自己与他孤身呆在这里,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思到此,蒋仪轻搁了茶盏起身道:“如今雪渐大,小女大舅母还在相国寺内,怕她牵挂于我,还请中丞见谅,小女要告退了。”
    陆钦州回身开了身那后扇窗子,立即便有狂风裹挟着雪粒扑了进来,他见蒋仪已经看过,便又合上窗子道:“如今天滑浮桥不好过不说,就是过了浮桥,上山的路也难行,何况到了绝顶又要下山,如此大雪一步踩空怎么办?”
    蒋仪又何尝不知,就听那陆钦州又道:“我方才见你在堂中颂经,已派人去知会过你舅母,若雪停了我自然会派人送你回去,若雪不停,蒋姑娘少不得就要屈就在这里一夜。”
    蒋仪空人来此,包袱中只包着一条毯子,铺盖与换洗的衣服俱无,她虽常不上妆,净面却还要些胰子与涮口的青盐,况且这小庙中只有这一座起居室,若自己住了这里,陆钦州与他自己的人该往何处去?
    “这小庙窄小,又无处歇脚,若小女住在此间,就要劳动中丞大人与弥僧们远去,这如何使得。不如中丞大人派些护卫,在路上难行处铲铲雪,小女与丫环两个至晚必也能到相国寺的。”
    陆钦州并不作答,又玩了半晌茶盏才道:“蒋姑娘心中的佛国净土,亦如你方才所言那般否”
    蒋仪此时心急,却也不能不失了礼仪,躬敬答道:“虽曾翻阅过几本经书,然小女见识浅薄偏颇,所述自然全是小女一点浅薄之念。至于佛国净土在小女心中,并无确切模样,概因小女喜智慧胜过金银,若能明心见性,其值更胜金银玉色许多,又如何还会在乎那佛国净土是否金银做地,琉璃做瓦?”
    陆钦州再不言语,望着脚下炭盆里燃的正烈的炭火出神。蒋仪方才喝了几杯热茶下肚,身上倒是舒服了,只是尿又憋了起来,女子出门便是这一点苦,到了某一处,若是不相熟的人客,光是憋尿就要憋死了。她站了起来,踱到前面大窗前撑了枝竿,见外面仍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比方才更深了许多,仍是一派望不见四野的苍茫。
    陆钦州见蒋仪心急,也穿了鞋下炕,走到蒋仪身边道:“蒋姑娘随我来。”
    蒋仪听了,知他必是要为自己安排个住处或要着人送自己回去,便往前几步跟紧了他。陆钦州到衣架上取了裘皮罗衣,回头递给蒋仪道:“披上吧。”
    蒋仪依言披了,他身量比自己还高许多,蒋仪怕罗衣垂地,两手从两边捉了不敢叫它滑下。
    出了起居室的门,陆钦州带着她往殿后走去,李德立方要跟来,陆钦州伸手止了他,自己带蒋仪从廊下走到正殿后面,后面一处凉棚里是个向下的台阶,因有凉棚遮盖,上面并未有雪。
    拐下十数台阶,下面整个被掏空成客室一间连着一间,蒋仪见楼梯还在往下延去,心道必定下面还有一层,若是如此,那这地方可也不算局促,必是能住许多人的。
    陆钦州推了一扇房门进去,内里十分宽大,外面置着茶台圈椅,一侧一扇门开着,隐见一张床在里面。
    “蒋姑娘今晚就歇在此间,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这丫头上去找李德立即可。”陆钦州止步于门前,说完话见蒋仪敛衽谢了恩,微一点头便走了。
    蒋仪见陆钦州走了,才对福春道:“快到外间去探一探,何处有茅厕,人有三急,我这会儿有些憋不住了。”
    等福春打探来叫蒋仪方便过了,两人这才一身轻松的回了居室。蒋依见外间生着一个火盆,内室却是冰凉的,心道自己今夜就要睡在此间,不如把火盆挪进去,也好叫内屋暖一暖,好好睡上一觉。
    她与福春两个进了内室,见家具明亮,床上铺盖十分整洁松软,还带着些淡淡的松香,比起相国寺的大炕要舒适了许多,便依床坐了,将手伸进去摩梭那床铺,心里暗道:这居室布置的这样舒适,必不是这里的僧人所居,也不知是谁常居于此。
    她手摸到枕下,竟抽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书是刘禹锡的《佛衣铭》,翻开扉页,却见上面书着几个小字:介衡成佑七年购于京。
    介衡?
    蒋仪念着这两字,忽而忆起那日在青楼,侯夫人胡氏曾叫陆钦州为介衡。这介衡两字必是陆钦州的表字,而这居室必也是陆钦州所住的,不然山上僧人所置物什,俱是简仆,为何会有这样舒服一间卧房置在这里。
    侯夫人胡氏今在相国寺里,想必若不曾下雪,她是要来此与陆钦州幽会的。
    而如今大雪封山,胡氏上不来,陆钦州又将房子让给了她,这叫蒋仪心下倒是难安。
    她起身取下罗衣,叫福春打开衣柜挂了进去。福春开了衣柜,见内里挂着许多男服,有大氅有襴衫与公服,想必都是陆钦州常穿的。
    蒋仪走到窗前,将窗扇大开,见外面四野苍茫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呼啸的狂风中疾速坠入无尽的深渊中去,那其中亿万雪片中的某一片,谁也不知它在那里成形,从那里坠落又在何处遇了一阵风来,落在那一根枯枝上。
    正如这世间万万千千的生灵,从何而起的生,从何而灭的死,在那里遇到相知的愉悦,又在那里宽慰旧日的恩怨,亦是无从而起,无从而灭,若要求个明心见性,还得从这佛经纶语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是个憋不住尿的女主角~
    中丞大人粗来的,亲们是不是该冒个泡儿,给个鱼雷鼓励一下?
    ☆、亲事
    次日一大早,蒋仪从钟声中醒来,恍然以为自己仍在馒头庵中,入京这半年来的所有事情纷沓入脑海,也才知自己如今竟是孤身夜宿在这孤峰上了。
    她起了身,见这屋中胰子清盐齐备,净过口面之后,仍旧穿了昨日的衣服,先叫福春出去望上一望,看那陆钦州是否仍在起居室中,早课的僧侣们是否扫开了山路。
    福春依言去了,半晌端了早饭进来道:“雪已停了,虽山路已扫开,但地上结着一层冰,怕仍是十分难行。陆中丞不在起居室中,他的侍卫们我也未曾见着。”
    蒋仪坐了道:“横竖咱们已经住了一晚上,这会子要走倒是要劳寺院僧人兴师动众护送,不如再等等,快中午了再走吧。”
    她们缓坐着方才吃完了早餐,就听外间有人敲门。福春过去开了,李德立闪在一旁道:“九公住在楼下,请蒋姑娘下去稍坐。”
    蒋仪起身拿了那裘皮罗衣,与福春两个出了门,自台阶再往下一层,下面却是豁然开朗,原来这孤峰背向武陵山的一面,有半截豁开,只用些石柱做顶梁撑了上方,僧人们砌了好大一个平台,此时东方鱼肚,晨日微升,站在这平台上放眼四野,远处绵延千里浩渺的整个五陵山脉起伏,并另一侧从京城到盛京的整片平原整个一览无余。
    陆钦州一袭本黑裘皮罗衣负手立着,临崖望着远方。
    蒋仪过去敛衽道:“小女见过中丞。”
    陆钦州并不答言,亦不回头,仍是负手望着远方。蒋仪也一并站了,见万里雪原上,远远一轮红日已是渐渐升起,衬的天际有动人心悸的火红。
    “为何不将罗衣披上?”陆钦州不知何时回头看了蒋仪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蒋仪见他仍披着一袭,自己又抱着这一袭,递于他又有失于礼,而若此时自己仍穿了,更加失礼,便仍是怀搂那裘衣道:“小女衣服穿的厚实,并不觉冷。”
    如今京中贵族冬日多爱裘皮,胡氏昨日那件雪白的裘衣衬的她整个人恍如仙女下凡般,那正是裘衣中的上品,然蒋仪无品又无级,况她孤女一个,嫁妆捏在徐氏手里,几个银钱还叫李氏管着,那里能有钱置办些好衣服,所穿这些不成样的衣服,还是元秋赏的,或许外人看来份外寒酸,她自己倒混不在意。
    陆钦州见此,伸手请了蒋仪,往屋中走去。昨夜他的卧室叫蒋仪睡了,他自己便安歇在下面一间屋子里,这屋子虽与楼上无二的构造,陈设却要差了许多。
    陆钦州坐下接过李德立递来的茶端了,见蒋仪也端了茶,抬眉道:“你二舅父如今在府里做些什么?”
    “不过是吃茶读书。”
    陆钦州端着茶碗的手一怔,他胡子生的太密看不出面上神情,眉间却隐隐显出尾纹来,想必是笑了。蒋仪见他端着茶碗也是一怔,知自己说走嘴了,想想亦是觉得好笑,忙道:“二舅父从蜀中带来成套的茶炉茶台,一浮茶要喝过一两个时辰的,况他在狱中受了些苦,趁此也好好养一养。”
    陆钦州嗯了一声,将茶杯搁在几上道:“他的二子娶了房富户媳妇,是姓什么?”
    “姓冯,京城冯氏绣庄就是她家开的。”
    “他的长子仍在蜀中未曾回来吧?”
    “正是,大哥来信言在那边做顺了生意思,不愿回到京城来。”
    “你三舅如今不在府上居住?”
    “是,三舅父早年便搬了出去,如今在五丈河一带赁房而居。”
    陆钦州点点头,又端起那茶碗来掀盖喝了,半晌才道:“你四舅如今在家做些什么?”
    “隐约听得他也做些卖买,前几个月病了,到如今还在家休养。”
    ……
    陆钦州又放下茶碗,半晌才言道:“孟家可曾为你打问过亲事?”
    蒋仪心中如鼓擂动,隐约中希望是陆远泽回家说了欲与她结亲的事,陆钦州才会问及此话,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他自上次一别,就再未曾与自己照面或往来过书信,怕是早就将这事丢之脑后。
    “小女方才初初入京,舅母们一向繁忙也不常外出,是已……还未曾与别家谈过婚姻。”蒋仪半晌才道。
    她见陆钦州双眼仍盯着自己,想必此时心中也有一番思量考较,话谈到此间,自己也不便再留了。
    她起身谢道:“多谢中丞大人关照,山路只怕已经扫开,下面相国寺里舅母还在牵挂,小女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陆钦州点点头,唤了昨日送饭那小沙弥前去扫雪送路,目送她离开了。
    山上僧人众多,已将整条路上雪都扫的干干净净,蒋仪与福春同那小沙弥一路边走边看,赏着山中雪景也是十分意趣。
    过了浮桥约有一里路是在上山,蒋仪见四野虽有山脉,这武陵绝顶却真是清奇胜于别处,高险亦胜于别处,她们拾级而上,各处支山的棍子都被雪掩去了许多,可见这场雪下的有多深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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