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敛了杀气,跨入殿中,只见大殿中央,一白衣道人背对着他,长身而立,夫人站在他身边,正与他说着什么。
    “夫人,这位是……”
    白衣道人转过身,钱塘君只觉一股骇人的威势,似洪涛巨浪般迎头打来,他的双膝一软,险没跪倒下去。所幸那人瞬间便收回了威压,淡淡一笑,单手一抬,凌空将钱塘君扶正了。
    他抬掌之时,一点金光自他掌心闪过,钱塘君凝神看了一眼,只见他掌心处凝着一枚仙印,是九瓣莲。
    这世间资历最老的一辈神仙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和抟土造人的女娲,此为创/世之神。之后便是上古龙族和帝子一脉。帝子一脉皆为上古神裔九瓣莲遗族,神力乃天生,不是修炼所得,年纪长成之后,身上自会现出九瓣莲仙印。
    数万载悠悠岁月过去,上古神裔大部分不是陷入沉睡,就是兵解了,烛龙神也为了封印混沌之境而牺牲。故而天上神仙,能有九瓣莲仙印者,现今唯剩二人,帝子和其兄弟,青帝。
    帝君下降于世,天上地下必有一场大乱。
    这位下凡的帝君,是帝子,还是青帝?
    钱塘君不过是地上一小小河神尔,他心中充满迷惑,还有一丝骇然。这样一尊大神驾临钱塘龙宫,所为何来?
    钱塘君怀揣着一份不安的心情,在下首坐了。他斟了一杯酒,强作镇定地敬了白衣道人一杯,道:“小王眼拙,心中甚为惶恐。多年不曾上天一睹仙君风采,竟连仙君的身份也猜不出来了。”
    白衣道人笑着将酒饮了:“本君司掌天下草木枯荣兴衰。”
    原来是青帝。钱塘君心中暗道。听闻青帝是个百事不管的闲散上神,怎么会下凡来?而且凡是上仙,非历劫不可下凡,这位帝君……
    他若是瞒着帝子偷偷下凡的,他……莫非是想像六千年前的泰山君一样,再和帝子争一争九重天上那头一把交椅吗?
    钱塘君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青帝含笑望过去:“钱塘君,你的酒洒了。”
    钱塘君低头一看,壶嘴果然没有对准杯子,方才的酒液都倾在桌上了。
    “吾方才听闻钱塘君有一幼子,为歹人所害,还未长成便夭折了。钱塘君多方寻找,现今又找到了他的转世。只是世间的人,一世一个模样,便是躯壳里住着的是同一道魂魄,却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钱塘君听了这话,只觉口中的酒苦得叫人难以下咽。二十年前小太子未遇难前,他迷上了东海一个蚌女,因此和夫人感情失和,连带着对唯一的嫡子也漠不关心。钱塘的小龙族身上都带着他的一片龙鳞,遇难之时吹响鳞片便能得长辈救助。
    可小太子遇害那晚,他人在东海,与那蚌女饮了酒,在那温褥软帐之中颠鸾倒凤,那片龙鳞响了许久,他都没有听见。等他醒来,才发现身上对应的龙鳞现出裂纹,小太子已然魂归幽冥了。
    他本是个暴脾气,虽说这些年已经收敛了很多,要不是因为心头压着对幼子的,这一份沉甸甸的愧疚,他又怎么三番两次地对小倭瓜的要求做出让步?
    只是父子间这道无形的缝隙,终是如鲠在喉般令他不悦了许久。
    他沉默着,连着给自己灌了一壶酒,才听上座之人徐徐道:“令子生气尚存,转世也在,要想复活他,并非难事。”
    钱塘君猛地抬起头来。人死了就是死了,轮回一世,遭遇不同,同一个魂魄,也必然不似前一世那般了。而这世上所谓的还阳,也不过是趁人魂魄刚刚离体,躯体还未死全时进行急救罢了。死而复生,是天道运行中的大忌。便是帝子本人,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可钱塘君看着对方宁静得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慢慢地,竟有一腔热血满溢出来。
    死而复生,不是不可为,而是不能为。可他青帝,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座上的男人缓缓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形仿若一面笔直而险峻的孤崖,凌然世外,俾睨天下。
    “七月半,地府鬼门大开,便是你子复活之日。”
    “七月半,鬼门开,大鬼小鬼爬出来。天黑了,夜深了,街上空空没人了。胆小的人呀咿,你可千万别把那好奇心儿起。身后呼唤莫答应,夜半敲门莫要理,要不然,一准儿被勾了魂儿去!”
    明日便是七月半了,荨娘今早一起来,便听见外头巷道里跑过一群玩闹的孩童,一面念唱着自己瞎编的狗屁不通的歌谣儿,一面一阵风似呼啦啦跑过去。她听了觉得怪有意思,便伸了个懒腰,也学那些孩童念唱起来。唱到半途,一侧头,正瞥见重韫捧着个托盘站在花廊下,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因着明天便是中元节了,她今日特特起了个大早,不曾想重韫竟和她一样早。
    她自来到临安后,与重韫一直都是分房而居的。她也曾忿忿地质问过他:人间的夫妻都是睡一张床的,哪有像咱们这样的?原以为来了临安后可以更亲近些,却不想反倒更生疏了似的。
    她捉住重韫手,可怜兮兮地放到脸上磨蹭,一双泪眼,亮莹莹的。
    “道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重韫却拿出一张黄纸,上头用朱砂画出八卦六爻,密密麻麻的宫位运算叫她看得眼也花,人也傻了。她呆愣愣地看着那纸,问:“这是……”
    重韫道:“我在汴梁时便推算过了,四月之后,还有两个黄道吉日,是这一年中最适合嫁娶的。虽然成亲之礼不过是个形式,但缺了,总归是个遗憾。”
    他将黄纸往荨娘的方向轻轻一推,手指指住最底下的两行小字,道:“八月十七和十月初九。两个日子,你挑一个吧。”
    荨娘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青壳蟹,被放到蒸笼里头,一张粉脸慢慢红透了,热腾腾的好似烧着了一般。
    “呐,”她垂下眼,莫名地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叫我来选呀?”
    眼角微抬,斜睨了重韫一眼,“你的意思呢?”
    重韫轻咳了两声,别开眼,手指移过去,指住一个日期。荨娘一瞧,却是十月初九。薄怒顿从心底起,忍不住在重韫臂上掐了一把。
    她下手毫不留情,重韫被她掐得微微皱起了眉,嘴角却勾出一抹笑,有一点点坏。那笑一瞬即逝,他的手指继续往上移了一点,定住了。
    “我觉得,这个日子甚好。”
    荨娘这才满意了:“我也觉得早点好。”
    可惜定好了良辰吉日,分房却还得继续。荨娘郁闷极了,有时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人间夫妻分房,按捺不住的多半是男子,到了他们这,竟完全倒过来了。而且重韫还有意将他们的屋子隔得极远,像是避嫌似的。
    她也琢磨不透,有一回气急了,就逼问了重韫两句,重韫红着耳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若非如此,只怕熬不住。”
    既然熬不住,又何必自苦?男人真是奇怪,不不,应该是她家的男人比较奇怪。荨娘心道,很快又有些小得意起来。
    七月的天,总是亮得早些。荨娘立在晨光里,白皙的面庞好似新出炉的豆腐花,嫩得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她高举着双臂,将懒腰伸完,伸展的双臂拉长了她的身体,显得腰肢愈发纤细。她将双手交握在头顶,就着这个拉伸的姿势转过身,偏着脑袋,笑吟吟地问了一句:“道长,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重韫将手上的托盘举了举:“你不是说明天放的河灯要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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