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什么坏消息?潼关失守了?”御座上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血红着眼睛,不耐烦问道,随即抬头看了看:“是你啊。”
    “儿臣见奉天殿还亮着,来看看父皇。”
    “有心了。”
    得到首肯后,他轻轻来到御座前,挥手让一旁的宦官退下,自己移过砚台开始磨墨。
    “这是!”
    看到桌上一封摊开的奏章,他瞳孔一缩。虽然还没作出批示,但显然陛下正在考虑这事。
    “父皇,这万万不可!各地流寇不过疥藓之疾,西狄才是心腹大患!”
    奏章上所说的是建议借兵平叛,邀请西北方那位王朝多年来的宿敌进入关中,帮助王朝剿灭流寇,这无疑是饮鸩止渴,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本朝先祖正是因为把入主中原,残暴不仁的夷狄赶回西北,这才建立了大虞朝,这样做显然与先祖的理念背道而驰。
    “哼!”暴躁的帝王重重一哼:“本朝先祖当年披坚执锐,亲冒矢石,这才驱除夷狄,以德配天下。但这些乱民竟不知感恩!满朝文武也尽是些无能之辈,只知互相推诿!这样不过是让天下回归之前的模样罢了,让他们知道,没有我大虞朝先祖,世间究竟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恐怕国库不能负担喂饱他们的花销。”
    “所以让他们就地自行筹措粮草好了。”御座上的人烦躁地抓着头发。
    自行筹措?只怕是屠杀和劫掠吧……
    脑中一时没办法将这个暴怒中带着神经质的人,同往日的父皇联系在一起。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日后你为人主,当勤勉为政,爱民如子,励精图治……”
    一直以来的教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这绝不是父皇!
    “父皇请三思!如此一来,必将是生灵涂炭的结果!”
    “那就随他去吧!若不是逼到这程度,朕也不会出此下策!”盛怒中的帝王拉过奏章,龙飞凤舞写下“准奏”的朱批,那鲜红的色泽,竟仿佛流尽众生之血凝成。
    “不是大虞朝的中原,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朕绝不做亡国之君!”像是说服自己似的,九五之尊颤声说道。
    但是事与愿违,以毒攻毒并没有治愈王朝病入膏肓的躯体,在两相夹击之下,更是日薄西山,风雨飘摇,只能不断迁都、南狩……终究还是退无可退,兵临城下了。
    “你为何生于我家?……”
    城破之时,父皇杀尽宠妃,用带血的鲜红剑刃刺进他胸膛。
    “原本想过,让你带着金银细软,就此隐姓埋名生活下去……只可惜你生了这等容貌……与其在乱世中受尽折辱,倒不如就此去了,青史之中还能留个太子殉国的美名……”
    体内的力量仿佛随着长剑一起被抽离,视线模糊,依稀看见父皇狂笑着饮剑自刎的身影。
    四肢渐渐冰冷,有谁喂了他一颗药丸?
    睁开眼,视线中是一位青白长袍的道人。身下软软的,伸手一触,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只仙禽背上。
    “你醒了?贫道见你骨骼清奇,可愿入我昆仑?”
    仙人?
    “谢仙人救命之恩……我父皇呢?”
    “发现你时周围已经没有生者了,魂魄也被拘走,若不是你天赋异禀,也断不能活下来。”
    魂魄?拘役?难以理解……
    “今天变故太多,估计对你来说冲击过大了,什么都不要想,放轻松一会吧……”
    然后,仙人就带着他一同离去,紧接着就是光怪陆离的飞剑斗法、波澜壮阔的正邪相争……
    据仙人所说,那些被他诛杀的邪道修士就是这次天下大难的元凶,那些人为了收取人魂祭炼法宝,在世间行瘟布蝗。等到灾厄降临之时,他们只用布下一个收集魂魄的祭坛,自有无辜枉死的大批生魂被拘役其中。
    那么杀了他们就能还天下太平,为死去的人报仇了吗?
    仙人摇摇头说,在离这里很远的天外,还有一群名为天魔的生物,它们会一刻不停地迷惑修士,驱使他们犯下种种罪孽,毁人道业。
    “修道一途,无论外魔和内魔皆是大敌,若无心中贪痴嗔恨之魔,外来天魔也无计可施。你逢此变故,想必对魔心生警惕,对于日后修行也是大有裨益。可愿随我入道,证得长生?”
    “证得长生就能除尽邪魔吗?”
    “不……”仙人笑了:“本门的长生之途,即为除魔之道!”
    “弟子愿意。”
    紫极殿中,薛景纯睁开眼。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从那以后,他便以诛杀邪魔为己任。只是那是还不懂,天下之魔皆是人心所生的道理,魔是越杀越多,但却如抽刀断水一般,杀之不绝。回过神,自己已是杀戮过多,身陷重劫。
    只怕比起大多数魔来,自己的罪业想必更为深重吧?不过没关系,他只想作为一柄诛魔之剑,战斗到直至剑刃断裂的那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袖袍一拂,一道细如发丝的剑气激射而出,穿过空荡荡的大殿,无形中把一个影子钉到廊柱上。
    那影子慢慢凝实,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眉心一个红点,正是被剑气穿过,钉住元神无法变化的痕迹。
    “咳咳……呵呵……不愧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这么敏锐。”那男子一边咳血,一边笑道,如果不是形容狼狈,倒也是温文尔雅。
    “以失去一道魔念的代价,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以薛景纯这等心性修为,自然不会平白产生别的杂念,像刚才这种突然回忆以前的景象,必定是外魔在搞鬼。只是天魔用尽全力,也仅能让他想起这些,但薛景纯产生的想法,则不是天魔能左右了。看他清冷淡漠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只是来打个招呼罢了……阁下师弟于我道有缘,所以特来感谢玄微真人的照顾。日后她重归魔天,想必玄微真人已不驻人世,此次提前道谢,只是怕失了礼数。”男子微笑着,虽然额头被钉住,不能颔首,也把双手遥遥一揖。
    “她绝不会入魔道。”
    森寒的语句几乎让满室结冰,只是那魔头恍若未觉:“玄微真人动怒了?真是少见……本座此行仅告知一声,并不是征求阁下的首肯。”
    薛景纯想起第一次遇见那位少女的情形,那时王诩又起了坏心思,故意放着妖鲛兴风作浪,让满船来昆仑求道的人都骇得面如土色,只有她……虽然修为不是最高,却第一个站出来。后来她被同船之人陷害,是自己随手救起她。
    第二次只闻其声,他在步天台弹琴,听到一群修士在他之前刻字的悬崖清谈论道。本来修士界同行相轻,以成败论人的风气就很重,薛景纯也习惯旁人在背后议论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宁愿被排挤,也要为他仗义执言,果然后来被群起攻之。不过反正遴选期间也不会有人下杀手,他也懒得管,就当是让她吃一堑长一智,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第三次不知怎的,她竟对自己产生莫名其妙的敌视行为,难以理解。不过她落败后还咬定以前的他比现在强,那死硬的样子十分有趣。
    一路冷眼旁观,发现此子心性坚韧,适合习道,如果不是王诩动了收徒之念,只怕他早就下手了。可是后来察觉到夏元熙误接高阶任务,他只匆匆借了王诩分(和谐)身,迅速赶过去,竟然目睹了一桩大秘密!如此一来,只能由他教导……以过来人的身份。
    “多说无益,一切取决于她本人,这点上我相信她。”那少女上挑的刀子眼仿佛就在眼前,薛景纯知道,他们是一类人。不过,既然已经有错误的范例在先,这次,他一定不会让她重蹈自己覆辙。
    被符文封印的长剑凭空出现,一束火光飞向大笑不已的天魔,将他化为灰烬。
    天魔属于天人,是秉承天地福报而生,除了被天魔迷惑的本人可以降伏它们,任何越俎代庖诛杀天魔的行为也会同杀人一样产生杀孽。但这点杀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动用那柄剑又让他感觉到了烧灼的痛楚,薛景纯将黑缎手套拉高一些,遮住广袖之下新烫出来的灼伤。除魔什么的他会来做,只希新一代弟子们能尽快地安全成长起来,让昆仑在星宿劫之前恢复元气。
    应该可以坚持到那时候吧……他想着。
    ☆、第101章 故友·金翅鸟(一)
    “我说,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仔细推敲,再想想别的方案吗?”
    “不能。”
    回答夏元熙的是梁映雪和楚明逸二人异口同声的坚定否决。
    “我已经传书了玄微真人。”罗刹女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据说一会他会亲自来接你。”云踪剑满眼都是幸灾乐祸。
    “这种时候请不要用如此可憎的同步率重复……唉,烦死了……”夏元熙脸皱的跟苦瓜似的,相当不情愿地慢蹭蹭挪动。
    只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刚进昆仑海域,三人一眼就看见广袖飘飘,御剑滞空的玄微真人,昆仑古典派的厚重袍服,意外适合他尘寰之外的容貌,衬托得整个人似有凌霄之态。
    “敌人……”他就是之前来洞阳上馆,蛮横带走小夏的那傀儡本尊吧?梁映雪心里不由的产生淡淡的敌意。
    “哼。”玄微真人一直是楚明逸心中的假想敌,本来上次打算在弈剑阁击败他,没想到输给他教导出来的夏元熙……这次再见本人,自然心生不自在。
    至少在这一刻,这两人对薛景纯不待见的心情有了惊人的重合。
    “师弟顽劣,给二位道友带来诸多不便,还请见谅。”
    “怎会?此行多亏了夏道友奋勇杀敌,才会完成得如此顺利。”梁映雪仿佛变了个人,一直带着温润柔美的微笑,言辞间将夏元熙的称呼都换了,着重说她是如何奋(自)不(寻)顾(死)身(路),看起来好像十分感激的样子。
    而楚明逸则是另一种风格,他开始听过夏元熙完整版的得意自夸,掌握了不少干货,而且他同是剑修,能从从专业角度推演当时的惊险战况,再加上楚明逸本人的辩才也十分了得,添油加醋之下,把夏元熙的战斗过程讲述得惊险万分,引人入胜。
    显然那位绷着脸的听众并没有被他精彩的故事打动,浑身散发的寒气似乎在十丈外就能感受到,连夏元熙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住口!已经要变成事故了!你们的社交天赋技能名叫高级黑吧!?
    一旁的小夏同学如坐针毡,只等着薛景纯下最终判决。
    “二位远道而来,鄙派自当尽地主之谊,请随我来。”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就带着三人往昆仑山门内飞去。
    “好险……”夏元熙拍拍胸口。
    “你们刚才有没听到什么裂掉的声音?”梁映雪忽然道。
    “哦,你说那个啊……”楚明逸没有漏过她眼中的促狭,完美的一记助攻。
    “咦,什么声音?只有我没听到吗?”
    “冰块开裂的声音吧,似乎因为太冷冻裂了呢~”
    楚明逸也点点头:“没想到能占到他上风,这还多亏了你,万分感谢。”
    “请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再说一遍!”
    这天并不是功德堂开门办公的日子,不过薛景纯还是开启了大门,让友好门派的两位弟子回禀任务,获取评价。
    “玄玑举动过于率性,二位一路上多有照拂,不胜感激。此物仅代表个人相赠,不算在任务奖励之内,聊表寸心。”薛景纯取出两件东西,向二人保持匀速,平直飞去。
    梁映雪接到的是一枚鸡蛋大的浑圆水晶珠子,里面三朵小小的金色火苗跳动闪耀,时而化为金蛇形态追逐嬉戏。
    “此物名为三阳玄火珠,道友修炼旃檀佛火,法术威能不凡,原也用不着什么攻击性法宝。持有此珠使用术法可增幅佛火之力,里面的三朵地火元精是玄玑收取的,我这个做师兄的就借花献佛了。”
    梁映雪当然不会把他自谦的话当真,地火元精确实珍贵,但增幅特定术法的法宝很考验炼制者的功力,更是十分罕见。法修专修术法,本身攻击力就很强,往往看不上换代很快的攻击法宝,所以她平日也只用像云紫绡那样的防御法宝而已。
    但增幅器就不一样了,能让她术法威力发挥到极限。水晶是佛门七宝之一,正适合她功法,更何况里面还有小夏亲手采来的地火元精,就凭这一点也让她很是欢喜……当然,如果不是她碍眼的师兄炼制的就更完美了……
    “玄微真人过谦了,如此厚礼,晚辈惶恐。”
    “这是!《神霄金阙图》?!”楚明逸手中是一张卷轴,上面绘制着一座恢弘雄伟的宫殿,飞檐斗拱的线条洒脱不群,又包罗万象,暗藏锋芒。一眼看去,奥妙绝伦,令人目驰神迷。
    “复制品罢了。”
    《神霄金阙图》是昔日静虚仙君司空渊在世时赠与剑湖宫之物,系他本人亲手绘制,以图画表述了静虚仙君对于剑之一道的理解感悟,剑湖宫历代不少人都从里面获益良多。不过后来剑湖宫曾遭遇大劫,虽然安然度过,但这张画卷在变故中焚毁了部分。纵然按记忆重绘补上,始终难以再现仙君手笔的风采,让大家引为憾事。
    只是这张图和剑湖宫保存的残片相比,较之前代宫主按记忆补完的部分,更加接近司空渊的真迹,让楚明逸震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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