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应极快地道:“我妈就最亲啦,她就在这儿站呢,大姆你还这么说话,难道你觉得我妈她对我不亲?哪个有眼睛的也不应该这么想吧。”
    小女儿脸色苍白,一串串的泪珠把她长长的睫毛都打湿了,就像细雨打湿了村里树上的梨花,让人不由心生怜惜。
    林新珍瞥了一眼王彩凤,有些不悦,“嫂子,我自认对小芳并不比大芳、胜武差,怎么会不亲她呢?”
    这个死丫头,王彩凤没想到周韵这么能说,一句话不但把话意带到了养母亲不亲上去,还话里有话说自己有眼无珠。原来说她,她也只是生闷气不说话,什么时候反应这么快了?
    想不明白,但看着妯娌不乐意,她只好虚给自己一掌道:“我心直口快,有嘴无心的,新珍你别往心里去。”
    “以后你别这么说了!”
    王彩凤原来经常在林新珍面前显摆自己,今天一次次落个没脸,汕汕地道:“知道啦。”
    周韵忍不住养母手上蹭了蹭:“妈,我难受。”
    自从女儿知道她是抱养的,对自己是恭敬,却很久没有这么亲热地撒过娇了。林新珍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愣了下才伸手摸摸周韵的头,替她掖掖被子说:“头还热着呢,等烧退下就好啦。改名字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别着急。”
    又吩咐道:“大芳,我擀的有面条在案板上放着,你去给你妹妹做个汤面条吃,用香油腌个葱花,多放些姜出汗。”
    张泽到底怎么样了,这又跟改名字有什么关系?
    周韵听到周大芳答应一声就要出去,她心里一团乱麻,哪有吃东西的心情,忙说:“不用做了,我也没胃口。”话刚说完,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你中午睡得不醒,都没吃饭了,现在多少也要吃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饱饭才能好得快。去吧,大芳。”
    “小芳,你妈待你可比待你姐还好,你回头得好好孝顺你妈才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不容易啊。”王彩凤这次讨好道。
    一向爱挑拨事非的王彩凤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周韵有些疑惑地瞥了她一眼,看得王彩凤有些慌乱后才道:“那是当然,我挣钱了一定不让我妈,我爸这么辛苦。”
    林新珍嘿嘿笑了笑。她有次感冒没舍得买药,长时间不好得了鼻炎,此时抽抽鼻子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接着又叹了口气,“都怪我和你爸没文化,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听,也难怪你相不中想着要改。”
    养母再一次的提起改名让周韵不得不重视此事。好在经过这一番谈话,她也完全清醒过来。她原来空闲时也在晋江看了些重生文,明白大概自己这是遇上传说中的重生了。
    这是为了让自己弥补遗憾吗?真是太令人激动的惊喜啊。那就从改名事件开始吧。
    周小芳这个名字原来没少被人取笑。自卑又让她说不出口被人取笑的事,只说自己名字太难听了,要改名字。
    这本来不算什么,可结合亲生父母要周韵回去的事,养父母很伤心。狗还不嫌家贫呢,他们费了那么大劲养大她,养女还觉得他们起的名字差,嫌他们没文化,看不起他们。
    成绩不如亲生姐弟,连名字也没他们的好听,还被周围人笑话,被养父母误解,周韵心里着急,很快就发烧了。
    林新珍找了医生看说是周韵心火太旺才发了烧,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就觉得这是养女心里还是偏向着亲生父母,在跟自己闹别扭。她不好责怪自己养大的姑娘,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家哥嫂想要回女儿上去。
    就像一战时的萨拉热窝事件一样,改名事件成了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两家关系,使双方最终比陌生人还差,也基本不再来往。
    想到这里,周韵不由庆幸,她重生了,还回到了这个时候,让她有机会去解决这件事。免得养父母觉得她养不熟,也免得亲生父母与养父母两家闹得生分。
    当断则断,电光火石之间,她垂下眼睛,让眼睛里本来滚动的泪水顺着流了下去,垂目解释道:“学校里同学说我丑人多作怪,围着我笑话我名字,我不想受嘲笑,才想着改的。算了,现在我已想开了,不改了。”
    周韵是真的想着不用改了,名字只是个符号,只有内心自卑的人,才想着改变自己去迎合别人。内心真正强大,就无惧别人的眼光,坚定自我,甚至创造流行。
    “你哪里丑!在亲戚里头,你是长得最好看的。”林新珍看着被子下的养女,平常明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嫰嫩的小脸楚楚可怜,因小女儿要改名的郁气消散了大半,不由安慰她。
    就像为周韵的话做注脚,这时院子外面传来的参差不齐的高叫:“小芳!小芳!”
    外面有人叫小芳,屋里几个人都凝神去听。
    “一二三,预备!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可爱又善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和你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顺着小河淌。谢谢你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对我的温柔,伴我走过那个年代!”
    歌里面小芳正和周韵原来名字一样,那些爱啊温柔啊和一个年轻女孩名字连在一起,给20世纪九十年代村里人的感觉说明这个女孩不端庄,原来给周韵带来许多烦恼。
    现在,周韵自然可以对此事一笑了之,并且,这时候听到,还高兴这是她话语的有力证据,更让养母相信:她不是看不起养父母取的名字,不是忘恩负义不念养恩,也不是心里念念渴望回归亲生父母家。她只是被外面的有些事情伤害了,才一时兴起改名字的。
    这群野小子,林新珍走出院门,就看到一群小孩子正扭着屁股,怪声怪气地唱:“谢谢你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小芳!小芳!!谢谢你对我的温柔,让我走过那个年代!”
    “滚!”林新珍想到养女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充满了保护她的欲.望,拿大扫帚挥舞赶那帮乱扭的小孩。
    小孩们扮个鬼脸跑了,跑到远处有的还不忘又来一句:“婶子你太不温柔啦!哇哈哈!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谁家姑娘好好的被传对别人爱什么的也不是好话,怪不得养女想着改名字,实在是外面的人太过分。林新珍骂道:“这帮王八蛋!”
    王彩凤也随着出了屋,安慰她:“一群小孩子,你别生气!”
    林新珍不想被王彩凤看笑话,“不生气。”就是生气也是气自己竟然怀疑自己养大的小女儿。可怜的孩子,怪不得要改名呢,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嘲笑她的。
    想到这里,林新珍心里满是内疚,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这么懂事的孩子,自己竟然还冤枉她,怪不得孩子病得这么严重。回过神来,她更多了几分对小女儿的怜爱。
    ☆、第3章
    怪不得觉得自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周韵等几人走后,发现她身上现在盖有三床厚被子。家里冬天冷,被子是用自家种的棉花缝的,一床重十斤。
    她和周大芳一张床,冬天最冷的时候一人一床被子,上面再盖一个压风被就可过冬了。现在她感冒,重三十斤的被子全盖她身上了,怎么能不沉?
    周韵又动了动,却发现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无法撼动被子,只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想心事。
    自己重生了,不知道张泽怎么样?会和自己一样重生吗?周韵眼睛里的光一闪又暗了下来,重生又不是旅游,还能结伴,他现在八成还在他们县城里上学。
    他们认识是在她二十三岁在省城工作时。高中毕业后她没考上大学,就去了省城闯荡,她卖过盒饭,做过推销,贩过小商品,做过小公司会计。作为一个会计,合理的避税是很重要的工作,周韵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去了培训机构学财务管理。
    认识张泽就是在那个班里,后来两人又一块参加本科自考,慢慢熟悉起来,也互相有了好感。可两人都年轻气盛,互不相让,这段感情在萌芽状态就无疾而终,男娶女嫁。辗辗转转又是多年,直到分别离婚,又再次相遇还是觉得对方不错这才真正在一起。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一片。
    不过,她一直没最终确定和张泽在一起,也不知道他老家具体是在哪里。可不管怎么样,她想尽量早点找到这个看她的生命胜于他的人,能帮他的她会帮。至于和他结婚,周韵心里一揪,那还是算了吧。
    她反复想了,婚姻里只有爱是不够的。张泽为人是好,对人仗义,可做一个朋友就好,做朋友能享受他的照顾,做夫妻就要看着他去照顾别人,就像两人摊牌那天她说的那样,她忍受不了,到时怕是生不完的气,感情也会在争吵中磨灭掉。
    彼此再见,做一个朋友就好。此外,她还要利用自己的优势,报答两家父母恩,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林新珍走过来,就看到养女脸色苍白、一脸恍惚的样子。往日那灵秀有神的双眼,此时没再流泪,可也没有了光泽,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整个人都有气无力地,像出不过来气似的。
    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孩子,什么时候见她这样没精神过?想到刚才养女说的她对她最亲的话,想到她对小女儿的冤枉,林新珍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决定以后加倍对小女儿好才行。
    其实周韵一是想心事,一是被压得,看到养母过来忙道:“妈,帮我去掉床被子吧,我躺在这里动都动不了。”
    “动不了就动不了吧,感冒就要发出来汗才容易好。反正你就多睡睡,又不用你干活!干嘛要去掉床被子?”
    “我出了一身的汗,已好得多啦。”他们这种屋湿气大,被子都板结得又重又硬,加上身体虚,周韵连翻个身都困难,感觉浑身被压得酸疼。
    听小女儿这么说,林新珍忙帮她掀掉一床被子,但还是把这床被子盖在了脚头,“越是觉得热,证明药起作用了,你可不能再掀被子。”
    半天没见周猛和周胜武,周韵点点头问:“我爸和我哥呢?”
    “你都忘了,早上说好的他和你哥去卖白菜了。”周家每年都种些菜作为经济作物,这时正是白菜收获之后。
    “去哪儿卖白菜?”
    “乡里呗。两人走路拉个架子车也去不远。”
    周韵早忘了这回事,她解释道:“我这脑袋发晕,一时没想起来。”
    “发烧就是这样,得好几天才能完全好。你也要放宽心,别想那么多。”
    “嗯。”周韵乖乖点头,“我没事,妈,你放心吧。也别一直剥玉米了,躺床上歇会儿吧。”
    “你不是爱喝磨得粗粗的玉米糁么,我剥出来回头去磨些给你煮着喝。”
    “还有玉米面做的油饼,特别香,我也想吃。”
    “好,好,都给你做。”林新珍慈爱地说着,又给周韵掖掖被子,出去了。不过,她没去继续剥玉米,反而端了盆热水过来,要替周韵擦汗。
    这让周韵有些害羞,说要自己擦,可她一点儿力气也用不上,只颓然躺着了。
    林新珍笑道:“这有什么,你小时候还不是我替你洗澡把尿的?说起来,你从小就聪明,爱干净,小小年纪就知道有尿了哼哼。你哥和姐都是尿床到三四岁,只有你,只一个冬天后就不再尿床。”
    说着,她拿着一块拧得半干的毛巾伸进了床里替周韵擦了一遍,又换了一盆水,再擦了一遍后又替她换了一身内衣。这让周韵觉得舒服了许多。
    即使养母觉得自己不识好歹,还是一样照顾着自己,周韵觉得心里满是感动。
    刚忙完,周大芳把面条做好,用块抹布垫着端过来放在床头两头沉柜子上。
    所谓两头沉柜子,是他们这里一种老式的家具,和电脑桌差不多一样的高度,下面有四只脚。不过柜子中间是空的,两边各有一个带门的柜子,才叫两头沉。高度和书桌差不多,平时周韵把它当作书桌用。
    自从去了外地,她再没见过这种样式的家具,这时,对着这个柜子也很有亲切感。
    她还记得,柜面上,一大块玻璃下面铺着一大张郑伊健的宣传画,铺了好多年。这是哥哥周胜武最喜欢的明星,有一段他还爱模仿《新英雄本色》里男主的举止。
    而她自己,周韵朝里面看了一眼。床里面墙上,正贴着87版《红楼梦》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的画。
    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就像荣国府里的林黛玉一样,都是寄人篱下。甚至,她比林黛玉更可怜,没有一个宝哥哥不说,身上还长了那么难看的胎记。
    所以,她那么迫切地想离开这里,那么迫切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作愁,而今识遍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过去了再看,不过是青春独有的淡淡忧伤,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个阶段,才会成长,变成铜牙铁骨,不惧风雨。只不过前世她的成长期过程和别人不一样了些。
    柜子上的碗里,有切得细细的面条,点缀着绿色的波菜,黄色的鸡蛋。闻着一股扑鼻的香油味和淡淡的醋味,周韵的肚子“咕噜噜”又叫了起来。
    “就这刚才还说不吃呢,你就做假吧!”周大芳挪揄她。
    怕养女多心,林新珍责备道:“就你话多!”
    如果前世周韵还觉得这样的话敏感,可她现在怎么还去计较这些小事?反而周大芳的抱怨也觉得可亲。去掉一床被子后她觉得轻松多了,一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周大芳放了个枕头在她背后,用被子把她盖好。
    “我下去吃吧。只是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事。”周韵说完,却又一阵头晕靠在了枕头上直喘气。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重生的影响,这次身体虚得很,还有些不完全受她控制。
    “还是我来喂你吧!”周大芳端起了碗,“你啊,就是那电视里演的大小姐,我就是那侍候你的苦命丫头!”
    林新珍责备她,“大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人话!我就知道,在你们眼里,妹妹就是玉石一样的宝贝,我就是那地里的土坷垃。”周大芳翻了个白眼,却小心用汤匙舀起一点饭,又吹了吹,稍凉后才递到周韵嘴边。
    周韵心里暖暖的,大芳说归说,对自己却从来没有歹心。前世自己怎么就受不了她,觉得她尖酸刻薄呢。
    为了在养父母面前展示自己更优秀,年少不更事的她可做了不少事,让周大芳的刻薄衬托她的大度,让周大芳的蠢笨衬托她的聪明,让她有苦说不出,进而说话更刻薄,更让家人训她。
    别说这时候,就是她死前的2016年,农村也不重视小孩的心理健康。家长的态度更是简单粗暴。站在周大芳角度,自己来到她家,分享了她的床,分薄了父母对她的爱,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两句酸话也可以理解。
    换成自己,怕不做得比她更差,甚至留下心理阴影。周大芳这样,已属宽厚,想得开。很多事换一个角度看,会发现与自己原来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周韵心中豁然开朗。
    ☆、第4章
    周韵觉得,周大芳这样充满活力的样子,怎么也比前世后来看到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好得多。
    那时,她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却都遗传了他们父亲的羊羔疯病,小小年纪就受到疾病的折磨。三十来岁大芳已是半头白发,自己劝她离婚的时候,她说舍不得孩子,满脸麻木地说:“这都是命!”
    什么都是命!她周韵从来就不信这个,一命二运三风水,都是可以改变的。她前世那样的条件下,也奋斗了出来,在省城买了房,买了车,何况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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