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在西瓜瓢里滋滋地响,听着好疼。空气一下子就静了。
    “还没追上就……发生关系,这叫什么?”老司问。
    司寂拿不准他的意思,试探着答:“婚前性行为?……偷尝禁果?”
    老司瞪他,看样子不满意。
    “那……繁衍生息?”
    老司换了个姿势坐,光秃秃的前额上渗出点汗丝:“他对你有意思吗?”
    他声音一抽一抽的,司寂觉得不对劲。凑近一看,他眼眶竟然红了。
    只是因为皮肤黑,看不太明显。
    “他要是喜欢你,肯定不会那么……那么捏你。”
    老司也觉得臊,使劲揉眼睛;可眼皮子更红了,手背上蹭下一道水渍,就这么亮在几颗老年斑上。司寂心都快碎了,鼻子也开始酸。老司是谁,他爸。除了在爷爷过世的时候看见他大哭一场以前再苦再累也没见他当面对着自己掉眼泪的硬汉。从小到大发生什么事都能替自己扛下来的真汉子。可就为了他胸口那点淤青哭了。是老了吗。是老了吧。
    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司寂站起来在客厅这方寸之地里直转悠。在瞟到电视上唱歌的小朋友时他灵机一动,噔噔噔跑到卧室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又来到直勾勾盯着地面看的老司跟前:“爸,我最近不是在小沈那儿接了个活儿吗,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摊开面前的文件夹,里头都是一张一张的墙绘图。有长鼻子匹诺曹,有大大的一点儿也不阴森的城堡,有结着五颜六色大胖果子的彩虹树。每张都色彩鲜亮充满童趣,光看一眼心情就好了。
    “这是什么。”老司瓮声瓮气地问。
    “他幼儿园墙体彩绘的方案啊。就是童秋幼儿园,您该听过。”秋城口碑最好的几家之一。“没爱心的人会干这个?他可善良了,人可好可好了。”卖了半天安利又补充:“我们这就是情趣,您真的不懂。”
    “幼儿园老师还有虐孩子的呢,这跟人品没什么挂钩。”
    说是这么说,老司的语气也开始松动了。
    知道老司没想再跟他较真,司寂大松了口气,但没敢表现出来,就跟他介绍着自己要干的活儿。他在大学里学设计的,绘画基础不错;又因为老司的关系有点文学底子,不能和专业的比,但干起策划来也得心应手。老司听了半天没插嘴,最后问他:“你了解他吗?别到时候又跟前几次一样。”
    “还行吧,身材挺好的。”看老司想打他司寂赶紧举手投降:“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他人很好。所以想要追他,想要更了解他一点。”
    老司盯着他看了半天,司寂就一直冲他笑。脸快僵了的时候老司走回卧室,几分钟之后转回来递给他一瓶红花油:“滚屋里揉去,现在不想看到你。”
    司寂哈哈哈地给了老司一个熊抱,听话地回了卧室。一关上门他脸就垮了,又想哭;不过忍住了。他隔着门听外面的动静,确定老司在安安静静看电视之后直直倒在了床上。他看着书桌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想着这照片是哪年哪月拍的,拍的时候老司和司妈妈又是什么样子,好像真比现在年轻一点;又盯着床单的花纹看,想起买这四件套的时候正赶上大减价,他和司妈妈在商场里挤了半天给她当拎包的,出来的时候肌肉都给累出来了,还甘之如饴。
    掏出手机看了看幼儿园刘姐发来的见面时间,他捞过枕头蒙住脸,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第32章
    尽管梅雨季节已经快要结束,司寂出门时还是遇到了一场阴雨。
    前阵子下雨时他几乎都窝在家里。长江中下游的人都习惯了梅雨带来的阴郁。“梅雨过,萍风起”;又或者“梅雨霁,暑风和”。司寂小时候老司就爱在这个季节给他念诗念词,然后还炖鸡汤给他喝,说任何事物,从天气到人生,都同样起起落落变化无常。要适应,要不得不去喜欢。
    幼儿园就在城中心偏北点,司寂经常路过那儿。大大的招牌,五颜六色的建筑,还有一到放学时间就人山人海的大门口。
    老远司寂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刘姐。四十来岁,大马尾,蓝色连衣裙和平底鞋;相貌并不出挑,但笑容阳光灿烂。两人打了个招呼,刘姐就带着他往学校里头走,转过一圈后,刘姐带他到办公室里坐下,笑着问:“有什么印象?”
    司寂瞬间想起红蘑菇造型的大门,说:“……毒蘑菇!”
    刘姐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在办公室聊了一会儿。这次幼儿园主要是给墙体做墙绘,教学楼里头的不动。面积很大,任务很重,司寂踅摸着估计得去外聘几个大学生来帮忙。刘姐看了他给的ppt,说看着挺好,但稍微有点单调,需要做点修改。司寂第一次接这种活儿,虽然做了不少工作,但经验上还是有所欠缺。于是刘姐带着他去教学楼里头转悠,一进去司寂就“哇哦”一声,瞪圆了眼睛。
    大厅就不说了,墙面以绿色为主,整个被画成了一大森林,各种动物植物又萌又鲜活;一楼教室走廊两边,包括地板,都被刷成了亮蓝色,图案是一条条造型各异的小鱼,小船,和在船上嬉戏的小朋友。忍住在地上打滚的冲动司寂又把后面几层看了个遍。这些其实刘姐之前给的资料里都有,但亲眼看着感觉又大不一样。结束时司寂的脑袋要被灵感撑爆了,说回去马上改改,隔天就送过来给她过目。
    刘姐说行,便带着他下楼。两人穿过教学楼和操场,往学校的后门走。刘姐说那边从前不对小朋友开放,但这二年亲子活动越来越多,那边的小礼堂也重新装修了,外墙也需要装饰,虽然不急但也想让司寂看看现场。司寂围着礼堂转了一大圈,心里有了谱,撑着长柄格子伞他正要走,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小礼堂不高,二楼的窗户大敞着,一个身影从边上掠过。
    只消一眼,司寂就认出那是左言。
    刘姐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说:“那是我们领导。”
    司寂噗地笑了出来:“我知道,我认识他。”
    刘姐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楼上吼:“老大,有熟人啊!”
    司寂脚下一滑,差点没栽一跤。
    眼却不自主盯着窗口,一动不动。
    左言在看到司寂时表情凝固了几秒,然后对着刘姐摆了摆手,随手关上了窗。刘姐说哎你怎么认识我们领导的啊?他这人还不错吧特别仗义;呆会儿咱统一口径让他请客吃饭,他可豪了,不狠宰他一顿我心里就特别不舒坦。
    司寂的心一直提着。房子很矮,左言腿长,从上面下来不会超过一分钟,他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能让自己笑得自然又帅气吗;可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刘姐的话。他第一次从沈洛深之外的人嘴里听到左言,新鲜陌生到让人沮丧,但同样,也让人振奋。
    可这趟左言总共花了五六分钟。他穿着黑色印花t恤和牛仔长裤,低头,出现在了礼堂门口。脚边是一盆红黄粉相间、闭着眼的小小太阳花。看见司寂他勾了勾唇,然后对刘姐说:“回来了,学习怎么样?”
    刘姐点头:“还行,伙食不错。”然后偏头看司寂:“你熟人,小司。”
    然后司寂又哈哈笑了出来。
    左言也笑,问:“来看学校?“司寂点头:“你们学校太好看了,我都想来你们这儿上班,左园长,有没有什么空缺职位啊?”左言真的仔细想了想,说:“有,食堂师傅,门口保安,校车司机。”
    司寂握着伞柄直乐,傻傻的。刘姐看了看手机说这都快十点了,中饭马上就要开始了,走走走,老大,你开车,我们出去搓一顿,就当你给我接风了!看左言不说话她又说怎么,嫌时间早?不行我们斗地主啊……不来钱的。
    她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司寂转头看左言,左言摊摊手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司寂默了一会儿指指天上,说下雨了……来吧。左言嗯了一声,走到了司寂伞下。伞大,容下两个男人不成问题;可又很小,司寂努力不让自己的肩膀碰到他。
    虽然他很想。
    一直温柔飘洒的雨竟突然变大了。从后门到前门那么长的一段路,司寂抿着嘴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观察学校里的花圃。花匠大概特别有童心,花圃里的灌木是小孩的笑脸,草丛是小猫的形状;连野花的颜色都统统不一样;暗地里他却借着转头的机会看左言的脸,一根一根数着他下巴上的胡渣。走到一小半,路过了两块草地五把长椅,他已经让雨淋湿了半边。有点冷,心中又没来由的亢奋,于是打了个寒颤;几秒过后,左言握住伞柄,说:“过来点吧。”
    司寂心里回响着“摸到了”三个字,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伞,看着左言把它举到了两人的头顶。
    雨滴大颗大颗打在脚边。司寂往左言身上缩了缩,抱怨一声好大的雨。
    心中却暗道老司,你说得太对了。
    天气果真是变化无常啊。
    第33章
    周三时,司寂带着第二套方案去了幼儿园。
    在公司里他和其他同事头脑风暴了很久,扯天扯地之时一个名叫igor的同事给的意见最中肯:幼儿园墙绘已经成了必须的硬件,小朋友天天在操场上玩,耳濡目染间墙绘内容的趣味性和故事性最重要。说完这些igor从桌子底下报出一堆绘本砸给他:“看吧,找找灵感。”
    司寂看绘本看得不亦乐乎,在家里加班时嘴里还哼哼着里头的歌词,当然,是他自己给套的曲子,不怎么着调但自觉还挺好听。到幼儿园时除了刘姐和左言,教学园长以及其他几位负责人都在。讨论一番之后又确定了几个细节问题,顺利的话后天就能开工。
    会议结束后他在走廊里给igor报告好消息。igor没发型没长相,高度近视,标准技术宅,性格阴郁又淡定。他的英文名出自《怪鸭历险记》,吸血鬼动画神作,司寂爱和他聊天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同样最喜欢里头的秃鹫老管家。想想那电闪雷鸣的城堡和充满邪恶的欢乐,司寂顿时对igor有了很深的认同感。虽然对方看起来并不怎么好接近。
    igor用平板的语调恭喜他几句后,说大学生劳动力也给他找好了。之后毫无废话地挂掉手机,给他发来一串联系方式。按照面积和图案复杂度,igor找了四个人,算下来半个月就能搞定。司寂蹲在地上一个挨一个地给他们打电话说明天先见个面,又跟采购杨姐确定了要买哪些材料。大概话说得太快,他口干舌燥累得直喘气,一阵一阵地晕。
    “你感冒了?”
    靠着墙上的大脸太阳司寂想要休息一会儿,就突然听到了左言的声音。他吸吸鼻涕抬头看他,可怜巴巴的:“是啊,淋完雨我就病了。”
    那天吃饭刘姐挑了个土菜馆,点了好几样野山珍。地主也斗了,他们俩加起来也顶不过半个左言。输得一肚子气,刘姐就拼命在饭桌上抖左言的底。她说左言每次来幼儿园都会被夹道欢迎:操场上的小孩子即使做着课间操也会一拥而上,拉着他一起玩。以前一个小男生搂着他喊爸爸,左言脸都红了。说着刘姐补充:“老大脸皮太厚,我那是唯一一次见他脸红,好可惜没拍下来。”
    司寂边听边想,哪天如果能再约,他一定要抱着左言喊哥哥。
    “对了,那个小男生跟你一样也是卷发,可萌了。”刘姐边啃鹅爪边补充,又盯了司寂几眼,“刚刚没发现,小司你也很萌嘛。”
    听完司寂准备改口叫爸爸,情趣嘛;可又觉得对不起老司,算了算了。
    左言听着笑着,扯了扯自己脸皮:“后来听多了脸皮就厚了,叫我爷爷我也不会脸红了。”
    刘姐拍着桌子笑:“是呀那些小宝贝真的太可爱,看见老大留胡子真有喊爷爷的哈哈哈。”
    司寂也跟着笑得不行。一顿饭下来他心情愉快,几天来沉积在心底的难过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强烈。要追左言很难,可换而言之,追谁都不那么容易。当初方旭睿和谢荣追他现在想来也有些费劲,那时他并不认为有所谓天生的灵魂伴侣,认为再深刻的感情也都是处出来的。他看出他们俩的真心就答应了他们,他们一定是因为自己哪点好所以才会追求他,这样一定会更加珍惜。可和谢荣分手后他不这么想了。他心底期望的一直是平静安稳的感情生活,方旭睿和谢荣却时时让他感到不安。再多的“我爱你”也比不上不经意的疏离和不在意。
    而那种久违的安全感竟出现在一个炮友身上。虽然怪,但他早已确定这不是错觉。
    “老左,我们聊聊吧。”费劲地站起身,司寂拍着左言的肩膀说:“我是不是让你困扰了?”
    刚说完他就打了个喷嚏,虽然及时遮住了鼻子可还是有鼻涕泡泡挂出来。转过身迅速掏出纸巾擦了擦,他重又期盼地看着左言。
    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
    “以前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他们为什么追不上你能告诉我吗?”
    嬉笑着跟左言打直球,司寂把憋了好几天的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我很蠢我知道。如果时间早一点或者晚一点,我一定不会选择出来约炮——不管对方是不是你。那次约炮是个意外,但我高兴有这个意外。”
    左言一直看着他,眉头舒展,带着隐隐的笑意。听到这里他问:“有多高兴?”
    抽抽鼻子司寂回答:“高兴得想给老沈送面锦旗。”
    左言沉着嗓子笑出了声,抓住司寂的胳膊和他一起往楼下走去:“你怎么来的?”
    “公交车。”直达还有空调,只要一块钱。
    “有什么要谈的缓缓,我送你回家吧。墙绘也不急,先把病养好再说。”
    因为是绘制外墙,主材料又是低毒的丙烯,晚两天也不会影响小朋友的健康。
    “好!”
    虽然原本的计划是回工作室改图,不过司寂还是没骨气地答应了。
    但他很快又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去过一次,左言也没问路,直接把车开到了楼底下。
    下车时司寂被明晃晃地太阳闪了眼,呻吟了一句:“……哎呀我腿软。”
    然后回头看带着墨镜的左园长。
    左言说:“没事,慢慢爬。”
    司寂暗暗叹了口气,正要抬腿走,忽然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门:“儿子?”
    天雷轰顶。
    老司提着两桶水呼哧呼哧走到他身边:“不是上班吗,怎么回来了?”
    司寂妄图用身体掩住没关上的车门:“……您不是上课吗?”
    说起这个老司就来气:“有兔崽子写信举报,停课几天!”他带的班马上升高三,暑假补课免不了。
    “……呵呵,他们怎么没早点举报。”说着司寂就要关车门:“您提水干嘛?”
    “咱们楼水管爆了没修好,提两桶上去等会儿做饭。”见司寂表情不对他直盯着左言看:“这位是……?”
    左言摘下眼镜,下车,从另一边绕过来和老司握手:“您好,我是左言,童秋的园长。司寂病了,我顺道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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