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个炸雷响在耳畔,江城紧张的手心出了汗。
    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出现在她脑海里,但是这个念头太模糊了,她好像竭力想看清楚,又很不愿看清楚,自己在跟自己挣扎……
    “叔父这是何意?”桓大将军笑道。
    陵江王哈哈大笑,“桓惕,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么,在先太后面前立过重誓的,绝不伤害我阿兄,只要他活着,我便安安份份做我的陵江王。你呢?只要你和阿婧还是恩爱夫妻,只要阿婧还好好的,你就想做些什么也要暂时隐忍,对不对?”
    江城胸中一片冰凉。
    那个模模糊糊的、她想要躲避不想看清楚的念头还是清晰了、明了了:陵江王和桓家之所以这些年来成为死敌,一方面确实有误会,有心人从中作梗,另一方面也是他们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因为陵江王曾经离皇位很近,先帝本来是要传位给他的,他当然不肯死心,而桓家权势很大,比老皇帝、太子、会稽王这些人更有实权,桓家又怎么肯一直屈居做臣子,而不是夺了这天下,自己登基做皇帝呢?这才是陵江王和桓家交恶的真正原因吧?因为他们全都有意登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谁也不肯让谁……
    江城的手一点一点凉了,桓广阳心痛,双手握起她柔软白皙的小手,放到唇畔亲了亲。
    江城有些茫然的看过去,迎上的是他温柔又坚定的目光。
    他的眼眸和这湖水一样是淡蓝色的,宁静包容、幽邃深远、柔情无限。
    江城本是有些凄凉的,被他温柔深情的凝视着,心却慢慢定下来了。
    “我们不会反目成仇,对不对?”她满怀希望的看着他,声音细如蚊呐。
    “不会。”他没有一丝犹疑。
    江城忽然有了要流泪的冲动。这是很大很严重的一件事,他却是连犹豫都没有啊,要有怎样的深情才能做到这一步?
    “叔父想多了,桓家并无不臣之心。”桓大将军冷淡的道。
    陵江王哧笑,“真的么?阿惕,当年你父亲支持我阿兄,反对我,为的是什么啊?难道不是因为我阿兄昏庸无能好控制么?”
    桓大将军默然许久。
    江城和桓广阳也是默然。陵江王说的没错,当年的老皇帝在先帝诸皇子之中既不是嫡,又不是长,更不算贤明卓著,他所能依仗的仅仅是有位英气勃勃的同母弟,先帝有意立他的同母弟为储君,便一步一步抬举他的生母,但先帝作茧自缚,因为老皇帝和陵江王的生母做了皇后,老皇帝成了嫡长子,理所应当成为太子,而陵江王的继承顺序在老皇帝之后……桓大司马当时支持这样的皇子还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昏庸无能好控制,能够满足他做权臣的**啊。
    桓大将军打了个哈哈,“叔父,今上登基所依赖的不仅有桓家的支持,还有王家,叔父不会忘记吧?叔父,当年您和今上差不多同时开始选妃,我听说先帝有意为您选王谢高门之女,不过后来这些高门贵女对您都退避三舍了,您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哈哈哈。”
    “你……你……”陵江王颇为恼怒,都说不出话了。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江城脑中迅速转着念头。
    当时肯定是老皇帝和陵江王同为皇子,老皇帝还没被立为太子,他和陵江王相比除了年少些是兄长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优势了,为什么王家、谢家的女儿都不愿嫁给陵江王?难道是因为……?想到陵江王府那位庶出的长子萧净,江城仿佛有些明白了。仇大娘早就说过,萧净因为生母出身卑微,在陵江王面前没什么地位,可能不仅仅因为萧净生母的出身,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譬如说,萧净是在一个他根本不应该出生的时候来到这世上的……
    “桓惕,你胆敢讽刺我!”陵江王大怒。
    桓大将军笑,“叔父,我很尊敬您的,哪敢讽刺笑话您?我只是提醒一些您没有注意到的往事罢了。叔父,您当年是在先太后宫里小憩,在那里遇到了萧净的生母,对么?叔父,那是在先太后宫里啊,虽然您和今上同为太后亲生,不过今上依恋太后,时常在太后身边服侍,您却志在千里时常不回宫,两相比较,太后是更喜欢今上呢,还是更喜欢您呢?”
    “你胡说!”陵江王怒极,亭子里传出他大声喘气的声音。
    “可怜的翁翁。”江城心里一阵难过。
    她从来也了解已经过世的太后,可是听了桓大将军的话,依稀也能猜想到当时的情形了。先太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平庸,依恋她,小儿子出众,每天不着家,太后肯定是两个儿子都疼爱的,但是她更愿意让平庸的大儿子登上皇位,一个是因为感情更深厚,另一个是有些做母亲的总是试图在子女之间均贫富。你不是能干嘛,不是出色嘛,你自己去开疆拓土也会有所成就的,你兄长笨,必须要继承家业才行……就这样,她在老皇帝和陵江王择妃的时候设下圈套,让她宫里的宫女怀上了陵江王的骨肉。还没娶亲就有庶出的儿子了,可见这个人分不清轻重,可见这个人自制力极差,呵呵,王谢高门的贵女愿意嫁给他才是奇怪了。
    江城想到陵江王的遭遇,心里难过,对他颇为同情。
    一母同胞的兄长算计他,这也还罢了,亲生母亲也这么对他,让人情何以堪。
    “叔父,您真的想多了,桓家确实没有不臣之心。”桓大将军说道:“当年您两度被刺杀,我也不确定这事和桓家有没有干系……”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陵江王冷冷的道:“就算真是你父亲下的手,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我信你的为人,你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十三郎自然更是一无所知,那和十三郎便没有一点关系了。我能认回冲儿、认回冲儿一家,十三郎功劳很大。我心里记着十三郎的情,不会把这笔帐算到他头上去的。”
    “叔父英明!”桓大将军听他这么说,大喜。
    陵江王又冷冰冰的道:“我和你家交恶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本来不耐烦解释的。不过,现在我看着十三郎这孩子很顺眼,便耐下性子和你说说吧。桓惕,我这个人虽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却绝不是卑鄙小人。什么动手害个三岁的孩子,见到三岁的孩子性命垂危却故意将能解救他的神医藏起来,这种事我根本不屑于做!”
    “翁翁肯好好的解释了。”江城听到陵江王这么说,非常欣慰。
    有些事放到桌面上摊开来一说,其实真是什么事也没有。就怕双方都拗着,死活就是不肯开口好好说话,误会一再加深,弄的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怨气日积月累,越来越厉害。
    她的小手又渐渐暖过来了。
    桓广阳握着她温软的手掌,心神荡漾,又放到唇畔亲了亲。
    “喂。”江城小声的、气恼的喂了一声,神色中满是警告之意。
    桓广阳轻笑,眉目之间满是春意,“原本是凉的,亲亲便变暖了,我是为你好……”
    “呸,无耻小人。”江城又羞又气,低声骂他,“君子啊,你不应该是君子么?”
    “我宁愿做这样的小人。“桓广阳喟叹,看着她白皙中透着粉嫩的小手掌,语气缠绵。
    “还以为他是君子呢,原来是个色鬼。”江城晕。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桓大将军沉默片刻,缓缓道:“时至今日,我也相信这件事和叔父无关。叔父,当时我爱子生命垂危,应该已经失了方寸……”陵江王挥挥手,“别说了,我明白。桓惕,过往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咱们各凭本事,谁也不用让着谁。我亏欠冲儿,也亏欠阿令,现在阿令也大了,她的终身大事,凭她的心意,只看她喜欢不喜欢。”桓大将军惊喜不已,“真的么?只看阿令喜不喜欢?叔父,这还用问么,阿令她肯定是……肯定……”大概是想说“阿令肯定喜欢十三郎”的,可是被陵江王恶狠狠的瞪着,后半截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阿令还小,过几年才出阁。”陵江王语气生硬,“这几年当中十三郎这表兄可以登门拜访,表兄表妹见个面也无妨。桓惕,我答应你,无论将来形势如何,我必定不会迁怒到晚辈身上,对十三郎始终如一。”
    “我也是一样,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对阿令始终珍爱如亲生女儿。”桓大将军神色郑重。
    “你俩到底打算怎样啊?”江城苦起一张小脸。
    陵江王和桓大将军的对话桓广阳明明也听到了,也知道这是很要紧的话,却偏偏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身边坐着他痴心爱慕的女郎,这时要他镇定从容如平日,也太难为他了。
    江城虽然瞪他,却并没有用力挣开他的手,桓广阳心里甜丝丝的。
    “表妹。”他轻声呼唤她。
    江城忽然侧耳倾听,“不好,有人来了。”桓广阳警觉,悄没声息的起身到瞭望台看了看,“有船过来了。”江城也起身跟着往外看,“是我阿父。”桓广阳眼疾手快将凳子折叠好收起来,“表妹,我绕到前面,跳水走。”不连累江城,要跳水离开。江城拦住他,“不用了,你就是跳了水,我阿父也会追上的,他水性很好。
    “谁在外面?”他俩不知不觉说话声音就大了,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一齐到了窗边。
    “翁翁。”江城转过头,讪讪的笑,“翁翁,我……我见这里风景好,特地来转转……”
    “外叔祖,阿父。”桓广阳硬着头皮,一脸的窘态。
    “阿令快进来。”陵江王当机立断,“见了你阿父就说翁翁让你在这里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江城喜出望外,忙不迭的点头。
    陵江王还真是护短的翁翁,就像后世溺爱孙女的爷爷一样,帮着孙女骗爸爸……
    “十三郎也进来,你是跟着阿父的。”桓大将军笑道。
    “是,阿父。”桓广阳浅笑答应,和江城对视一眼,两人眸中都有无尽的欢喜,眼波流转,水光潋滟,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到这儿,晚上继续。
    ☆、第139章 139
    一叶扁舟翩然而至,萧冲下船进亭,看到亭中不只有陵江王和桓大将军,还有江城和桓广阳,便知道他俩是来偷听的,不由的眉头微蹙。
    江城冲他陪着笑脸,桓广阳也不好意思,深深一揖。
    本以为他要板着脸训斥两句的,谁知并没有。
    “阿父,萧庆正来了,说王妃生了急病,请您回府看看。”萧冲简短说道。
    江城惊讶的看了桓广阳一眼,难道方才她听到的纷乱不是桓广阳引起的,而是萧庆正么?
    “萧庆正现在和谁在一起?”桓广阳沉声问道:“舅父,萧庆正这个人……外叔祖不是外人,我也不妨实话实说,萧庆正这个人残忍狡诈,不可不防。”
    “还很野性。”江城偷眼看看陵江王,“好像荒野上的狼似的。”
    萧庆正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人,好像茹毛饮血长大似的,野性难驯。
    陵江王有些尴尬,也有些烦恼,“阿令和十三郎方才也听到了,知道萧庆正的阿父是什么身世……唉,不说了,先回去吧。”
    桓大将军冷笑,“若我料得不错,这本来犯了大罪、应该被关在牢里的人被陛下释放出来,也是有用意的吧?叔父,萧庆正虽是你的亲孙子,我也要说句公道话,以后您就算不把他关起来,也得看好了。要不然,他不定做出什么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呢。”
    江城脸色变了变,“姑父您这话我听着真糁得慌。”拉着萧冲催促道:“阿母现在应该带着阿倩在外面玩,咱们快走吧。”萧冲沉声道:“你阿母身边有护卫。”虽然这么说,心也提起来了,匆匆告诉陵江王和桓大将军,“船小,稍后我命人来载两位。阿令和十三郎先跟着我走。”带着江城和桓广阳出来上了船。
    “快,回去!”萧冲上了船,便扬声吩咐。
    船夫答应一声,船浆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舟便离了岸。
    陵江王和桓大将军并肩站在外面看着他们渐渐远去,陵江王面色沉暗,“萧庆正这臭小子难道又丧心病狂想害人了不成?”桓大将军淡笑,“陛下总不会无缘无故放他出来的。”陵江王沉默片刻,道:“我这便命人押他回蜀地,将他看管起来。”桓大将军笑了笑,“陵江王府的家务事,自然是叔父做主。叔父,我可是听十三郎说过,萧庆正很早之前就意图伤害阿令,阿令亲手射伤了他的下属,他还曾经扬言要报复呢。”陵江王怒意隐现,“从前他不知道阿令的身份还算了,现在知道阿令是他的堂妹,若还存有歹意,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到底是亲孙子。”桓大将军劝道:“叔父还是慎重为好,若他实在不肯悔改,关起来也就是了。”
    陵江王干笑两声,声音晦涩,神色也有些奇怪,“你方才说的没错,萧净的生母确是先太后宫中的宫女。我有一天在先太后宫中饮了茗汁之后感觉困倦,沉沉睡去,醒来之后身边多了个人,后来我多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一直有些莫名其妙。”
    桓大将军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您……您就……没有怀疑过么?”
    陵江王面色冷淡下来,声音也冷的像冰块,“换作是你,会不会怀疑自己的亲生母亲?”
    桓大将军心中生出怜悯之意。
    是啊,有几个人会怀疑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叔父,您其实也不算太冤。”桓大将军低声道:“您太重情了。像您这样的性情,不适合做孤家寡人。”
    “你又比我好多少?”陵江王微哂。
    桓大将军无语。
    他又何尝不重情呢?
    小舟到对岸后又回来载了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上岸。岸上自有陵江王的护卫和桓大将军的随从,两人各带了随从,乘轻便小车回去。
    萧冲和江城、桓广阳到了客厅之后,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的勃然大怒。
    萧庆正大喇喇一脸冷笑的坐在上首,地上倒着位来给他上茶的仆役,这仆役年纪不大,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一只手捧着软绵绵的另一只手,疼的满脸是汗,口中不住哀叫求饶。萧庆正却笑的更冷酷了,无情的伸出脚,踩到了这仆役的头顶!
    “住手!”萧冲一声怒喝。
    桓广阳不说话,飞身进去向萧庆正疾扑,也不知他是如何行动的,身形非常美妙,却一脚踹在萧庆正胸前,萧庆正脸色发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江城迅速蹲下来看了看那仆役,“忍着点儿,我现在便命人叫大夫。”仆役见到她像见到了救星似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声音嘶哑的道:“多谢郡主。”江城命人去请杜大夫,“是外伤,请他老人家直接带了医药箱过来。”等到杜大夫急匆匆背着药箱赶来时,刚好陵江王和桓大将军也到了,陵江王看到地上那忍不住哀嚎出声的仆役便知道是萧庆正的手笔了,脸上阴云密布,冷笑连连,“萧庆正,你到了伏波郡王府胆敢如此放肆,可见根本没有把主人看在眼里。”萧庆正被桓广阳踹的不轻,一口鲜血又往咽喉处涌,他却狠狠心硬是咽了回去,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阴狠笑道:“我和伏波郡王是叔侄,到了这里便是自己人。祖父,我身为您的孙子,惩罚一个萧家的仆役,难道不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么?就是叔父也不好跟我这么计较吧,一个下人而已,打了便打了,又有什么相干。倒是虎贲中郎将一见面就冲我动手动脚的,很不尊重呢。”
    “你住口!”陵江王暴怒。
    江城听的大为气恼,“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在这萧庆正的口中他比个物件儿还不如,一钱不值?”有陵江王、萧冲等人在,也不用她跟萧庆正理论,命人把那仆役抬到长案上放好,亲自帮杜大夫整药箱,“杜大夫,我给您打下手。要用什么您说,我都认得。”她不理萧庆正,萧庆正却放不过她,手捂胸口斜眼看江城,发出如夜枭般的磔磔怪笑声,“这位郡主还真是仁慈,一个仆役受了伤都这么看重。怎么,我的好妹妹,你是看上他了么?”
    “萧庆正你这畜牲,还不住口!”陵江王和萧冲怒发冲冠。
    桓广阳一言不发,取出竹制的笏板当作武器,迅疾无比的到了萧庆正面前,“啪啪”两声,左右开弓,给了萧庆正两记响亮的耳光!这笏板虽然是竹制的,可是笏板属朝堂上应用之物,做的特别讲究,特别结实,拿这笏板当武器抽在萧庆正脸上那可是厉害的很,萧庆正脸颊登时鼓了起来,好像瞬间吃胖了似的,嘴角却又鲜血直流,看上去又是恐怖,又是好笑。
    “十三郎打的好!”桓大将军给他心爱的儿子叫好。
    “打的好!继续抽他!”陵江王恶狠狠的道。
    桓广阳道:“是,外叔祖!”果然又欺身近前,清脆响亮在他面颊上左右开弓,又是两下,这下子可好,萧庆正这张脸跟才出笼的包子似的,发的不像样子,同时又鲜血淋漓,血流不止,简直不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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