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字不敢当,真人请讲。”
    “能摸一下你的手吗?”
    “……贫道卖艺不卖身。”行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清灵真人笑眯眯道:“反正斐然殊那小子也摸过了,卖一次是卖,何不凑成双?”他不由分说握住了行歌的手,不住地抚须点头,而后松开手,道,“日后有任何麻烦,天机宫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言毕,大笑而走。
    行歌还来不及反应,右手又被人握住了。
    清净真人浅笑端方,道:“无三不成礼。天机宫龙蛇混杂,男男,女女,男女,双修混修,彼圈太乱,倒是贫道的清华观随时欢迎行歌小友。”
    轮到元长生时,他一脸正直握着行歌小手,道:“清华观只收男修,一门光棍,行歌小友一去岂非羊入虎口?元某庄内门生三千,有男有女,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行歌小友若想换个轻一点儿的口味,不妨来两仪山庄小住。”
    行歌一只手如击鼓传花一般传递下去,而那三人握完手丢下牌子,又相继离去。来时毫无预兆,去时消灭影踪,如风过水无痕,武功高就是任性。
    行歌闭上呈痴呆状的嘴巴,低头,看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右手。
    斐然殊直觉她在想很有趣的事,便问:“你在想什么?”
    “贫道右手的贞操,已如明日黄花。”
    果然没白问。斐然殊忍俊不禁,又想,若是阿聂,想必一眼便能看透个中缘由。正如当年,他与她萍水相逢,第二次见面她便看清他的目的,直截了当道:“公子初登宝位,贵人事忙,特意折返来探我这半死之人,如果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来是知晓我体内这颗珠子的来历了?”
    阿聂常说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在遇上他之前,她一直是折剑崖下桃源村里一个普通的病弱的姑娘,往来无数江湖客路过她的小茅屋,却从无人看出她身上有何不同。
    阿聂又说眼睛是心灵之窗,透过别人的窗户看到别人的心灵,不应该是难事。虽然不是人人都窗明几净,但只要不是黑成一坨,总还是有迹可循的。想必也是看出他风度高雅瑰意琦行,才主动结交,阿聂看人还是极准的。
    斐然殊忆起往事,眉眼仿佛泡入一道唤作旧时光的茶,微微晕开,迷离而温暖。
    行歌抬眼望见,便撞进一片迷网之中。
    她想,他一定是想起故人了。
    虽然一直听旁人提起他与故人如何如何,却是今日方知,他竟是真的喜欢故人的。
    真可惜,她终究不是故人。
    真可怜,知音想必是单相思,爱而不得寻死觅活才有了湖边初见那一幕。唉,怜我世人,为情所困。念及情字,行歌突然心中一痛,如受重击,有片刻的失去呼吸。她不自觉地咬紧牙关,用力地睁大眼睛,才从那阵痛中缓过来。
    满山的桃花,一个喜着红裳的男子……她想挥去脑中不断闪现的残影,便抓起桌上另两张竹牌,问斐然殊:“这三张不同颜色的牌子有什么含义吗?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吗?”
    斐然殊也从回忆中出来,望着那三张牌,嘴角笑意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滥,“行歌啊行歌,你可知你现在握着的是整个武林的半壁江山?这三张牌意味着三大名宿都承认了你的道门之秀身份,持牌便可号令道门天下。”
    这几句话彻底将行歌脑中的残影清空了。
    “为什么啊?!就为了我右手的贞操?!我能当被狗啃了不要你们负责吗?!”
    “斐某无所谓,道门三大名宿估计不肯。”
    “为什么啊?!我和他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我连南华经都卖了啊!”
    “行歌啊行歌,你还不明白吗?南华经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体内的镇魂珠。历经百年,镇魂珠终于重回道门,而你是百年间镇魂珠所认的唯一宿主,你道,这道门之秀还有旁人能当么?”
    方才餐桌之上,行歌吃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清净、清灵、元长生三人同时发功,三道真气同时贯入她体内,若非镇魂珠护体,她早已经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斐然殊也怕她全然不识武功,故而才出手帮她牵动镇魂珠制衡三股真气。她吃完饭,毫发无损,那三人已然相信镇魂珠确在她体内,临走握手之举,不过是再度验证。
    “你是说……镇魂珠是道门信物?”行歌双唇发颤地吐出这几个字。
    “正是。”斐然殊道。
    “我不信!”行歌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她心中百转千回,绷紧了食指指着斐然殊悲痛欲绝道:“你残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如果这镇魂珠真是什么道门信物,真是什么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么,那么她岂不就不是神仙下凡了?!
    要接受这种现实……臣妾做不到啊!
    行歌扭头一路泪奔。
    斐然殊俊美无俦的脸上生平首次露出了些许痴呆的表情,“残酷?无情?无理取闹?”
    ☆、那个红衣服的男人
    夜幕降临。
    十日之约将至,今天是最后一夜。天下第一庄的外庄已栖满了道门中人,其中阵营分明、各自为政的有天机宫、清华观、两仪山庄的人,不过此三方人马已经从最初的各据一方,变成如今的清华观与两仪山庄短暂结盟,共同抵御天机宫。
    那么天机宫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导致如此局面呢?
    “清华观的男道修那腼腆禁欲的模样,真叫人心动。”天机宫的女道修如是道。
    “两仪山庄的女剑士那倔强不屈的模样,真叫人心痒。”天机宫的男道修如是道。
    “道门一脉同气连枝,应当多多交流才是啊。”说这番话时,天机宫的道修脸上过于荡漾的表情,极易让人看出,他们想要交流的,多半是一门需要男女双修的道门秘术。
    “乱了,全都乱了……”
    躺在草丛里躲清闲的清华观弟子目睹了这几天的混乱,不住地摇头。
    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另一个方向走,寻找下一个清净之所。只是这天下第一庄委实太大,风光景胜又太美,信步而走,一个庭院接着一个庭院,为花木繁盛赞叹,为流觞曲水心折,惊觉到了内庄时已经太迟了,他并不记得折返的路。
    偏偏天下第一庄有个规矩,进了内庄就不得动武,一旦动武,便会被判定为与天下第一庄为敌,庄内无数暗卫高手可将其当场击杀。故而他也不能施展轻功飞上屋檐来找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只盼遇到一个庄中人带他出去。
    咦,前面湖边有个人。
    年轻的男道修心中一喜,驱步向前,“打扰了,这位姑娘……”
    女子闻声回头,一张脂粉脸哭得斑驳,辨不出五官,在泠泠月光下显得格外惨淡,唯有那对秋水长眸,灵动慧黠,令人忘却那惨淡,不过那红透的眼眶也很难令人忽略,时时提醒别人她前一刻哭得多惨。男道修自觉唐突,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她已转头,眼下走也不是,只好垂目道:“贫道清华观封真门下弟子莫水,误入内庄,十分抱歉,还望姑娘帮个忙,带贫道回外庄。”
    “墨水?你的名字倒是有趣,清华观清净真人是你什么人?”女子问道,声音犹带哭腔。
    “清净真人是贫道师祖,姑娘认识?”莫水道。
    “算认识吧。有过一摸之缘。”
    这女子正是一夜之内接连得到数个噩耗,正暗自忧伤的行歌。
    莫水面上一红,正要斥责这女子毁谤师祖清誉,见她眼神清明,毫无轻薄之色,嘴边的话突然吐不出口,只好绕过这一话题,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望姑娘不嫌麻烦,为贫道指个去外庄的路。”
    行歌瞧了他一眼,突然道:“每一个问过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
    莫水吓了一跳,“真的?”
    行歌道:“骗你的。”
    ……
    好无聊的人啊!
    莫水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是个厚道人,不会这么说出来。
    他只是再三道:“姑娘,烦请为贫道指个路。”
    这一幕恰好让含光看到。前几日他与承影被斐然殊派去请来道门三大名宿,今日回庄,梳洗一番,见了斐然殊,又听到一些行歌失忆的事,心情有些烦闷。此时再见到行歌,已经不似前几日那样喜悦,只是伫立一旁,听了看了一会儿她的言行,终究还是欣悦大于烦闷。
    记忆不在又如何,人总归是回来了,且比以前更健康。
    世情再变,也总有不变的,比如她的路痴,再比如她明明是个路痴却又怕人知道,每每有人问路,总要顾左右而言他,打死不要直说不认路。
    “道长,这边请。”含光突然现身,对莫水道。
    莫水认得含光,他在桃源村见过他。
    含光召来一只身上带着点点萤光的白蝶,对莫水道,“跟着它,你便能找到去外庄的路。”
    莫水却不想就这样离去,他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只见含光已当他不存在,兀自转向那姑娘,神情不再冷硬,甚至带了几分孩子般的无邪,道:“云姐,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含光啊,那种认路的蝴蝶你还有吗?”
    “云姐迷路的时候,只需唤一声便可,不用蝴蝶。”
    “怎么说话的,本仙姑天神下凡,岂会迷路?”
    “……云姐你是不是在哭?”
    “呜呜呜,说到天神下凡想起了伤心事,都是你们庄主的错,呜呜呜,不关你的事。”
    一高一低两个人影渐渐远去。
    莫水抚着心口,抑制不住胸腔的震荡……含光喊那姑娘“云姐”,真是那个云吗?若仅仅是容貌声音相似,他还不能妄下判断,但他细细拼凑三年前那个病入膏肓却精明决绝的姑娘,与片刻之前那个言行有些古怪的姑娘相较,越对比越发现,虽有许多不像之处,但那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处之泰然的气度,却是仿不了的。
    原来她没有死……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这一趟,总不算白来。
    莫水眼中一片深沉喜悦,又默默望了一眼行歌离去的方向,方与白蝶离去。刚回到外庄,远远看见三大派还在斗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唯有一个似乎与他十分相熟的小道士发现了他,跑过来絮叨:“莫师兄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咦哪里来的蝴蝶,好漂亮!”
    “漂亮吗?我却不喜欢这白色。”莫水道。
    小道士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温厚的莫师兄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察觉到他的视线,莫水似笑非笑地扬起一指,剑气划出,白蝶一分为二,颓然坠地。
    “师兄你……你……你不是莫师兄!”小道士惊骇万分。
    莫水出掌捂住他的嘴,掌心一粒药丸下喉,小道士直直往后倒去。他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见那假的莫水摘下仿得惟妙惟肖的面具,露出一张阴柔美丽的脸。他弯起食指放于唇边,吹了个口哨,一匹骏马驮着一件宽大红袍,犹如裹着一团烈焰,奔驰而来。
    直到假莫水穿上那一袭红袍,小道士才想起这人究竟是谁。
    江湖上喜着红衣的男人本就不多,虚月宫跻身天下邪教之首后,就更少了。
    只因虚月宫教主月无极,正是一副如花玉容,一身如血红衣,江湖人称——血不沾衣,虚月无极。
    ☆、斐某一向只说实话
    行歌回到酹月楼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含光说,道门中人修长生,素来长寿。她身为道门之秀,未来的道首,二十八岁岂止是不老,简直是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段日子以来的头一次,行歌觉得道门之秀也不错。
    仔细想想,就算她不是天神下凡,那也是天赋异禀天纵英才了,羞哉。
    行歌捂着嘴偷笑,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动人的妙音,忍不住穿过庭院探入翛然阁,只见月光之下,斐然殊衣袂如仙,长指轻抹慢捻之下流泻满地华章。
    云动月隐山杳渺,琴挑情伏人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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