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件事,方孝庭的三子被罢了官,方孝庭也称病在家休养了一月,一时间,朝中人人风声鹤唳,生怕沾上了什么关系。
    也因为方孝庭托病不出,许多好事者想看的热闹也没看到,直到另一件更大的事情彻底吸引了其他人的视线,方党中人才松了口气。
    说起这件事,也吏部也息息相关。
    正是殿试。
    自代国开国的高祖“开科取士”以来,科举制度几经修改,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各地书院、学馆的生徒,受地方官府举荐的“贤士”、国子监里的“监生”,还有蒙荫可以直接入礼部式的官宦子弟,共同组成了庞大的考生队伍。
    朝中什么时候开科并无常例,通常是吏部发起,认为最近的官员空缺太多,需要补充,再经由礼部评议,上奏后请求开科。有时候三年一科,有时候五年一科,有时候五年两次,天下学子什么时候能机缘巧合,全靠运气。
    是以没有一个学子会浪费开科的机会,只要朝中下令开始“科举”,立刻有无数有识之士纷纷参考。
    其实从恵帝时起,几朝皇帝就都提出过将科举当做“常科”,经常举行,但很快就被朝中大臣反对而中止。
    恵帝节约,不愿冗员,常常有状元甚至无缺可放,只能在国子监里谋个司业等候授官的事情。
    平帝时礼部和吏部由吕家人和后戚家族把持,中举之人往往都是全靠关系,官位更是受到严重的控制,科举名存实亡,若不是还有薛家等大儒在各地学馆持续不断地培养着国之栋梁,到刘未上台时,估计都没人可用。
    当年的吕太后也感觉到了科举被把持后对国家的危害,开始动手改革科举,到了刘未做皇帝时,这种“有官位无实缺”、“状元郎不值钱”的情况才渐渐好转。
    可惜这种登天之路太过显赫,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利用殿试的名次来平衡各方势力的关系,“殿中直侍”的名额也就随之而来。
    凡是被皇帝送出的“殿中直侍”名额,可以直接进入殿试,而且得到的名次都不会太低。一般都是已经进入壮年、年富力强,可以直接拿来用的官宦子弟。
    朝中学中也都明白这个“潜规则”,只要直侍的本事不是太差,一般都能很快混到实缺的官位,慢慢走上平步青云之路。
    这算是皇帝“赐权”的一条路子。
    也是皇帝手中最重要的一项权利之一。
    今年的殿试会这么惊人,是因为今年殿试的状元和榜眼,是少有的“殿中直侍”,而且都出身公卿之家。
    要知道“殿中直侍”的名额往往是群臣博弈后为家中子弟谋出身的结果,需要这样得到出身的一般都不会是什么经世之才,所以即使能直接参加殿试,三鼎甲也向来是各地苦读的学子或贤士获得,“殿中直侍”也由此得了个“陪三甲面君”的笑谈。
    可今年的状元,是靠献画得到名额的沈国公举荐入试的,入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国公戴勇游荡在外好几年的大儿子、世子戴执。
    他今年都已经三十有二了,靠出身就能得个公爵,偏偏去和一群寒门学子去争状元,还抢到了,岂不是恨的一干学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拍烂沈国公府的大门?
    偏偏戴执在金殿上的策论写的极好,又是六部共同选出的第一,想要认为他是因为沈国公拍马屁拍的好得到的状元名次都无从说起。
    榜眼也是了不得的身份,是由国子监举荐的监生,虽年纪轻轻,却惊才绝艳,一笔薛体当场惊诧了所有的大人们,包括皇帝。
    因为他的字,和当年的国子监祭酒薛太傅实在太像了。
    此人得到名次之后立刻跪下向刘未请罪,直言自己并不姓辟,而是姓薛。
    正是当年桃李满天下的薛门后人。
    薛家并非当时的太后下令满门抄斩,而是被抄家抓人的勤王之军杀红了眼灭族的,若有一两个遗孤受到庇护流落在外,也是寻常。
    更何况薛家因为拥立有失,虽有名声却不能出头,冒充薛家人只会有大祸,不会有好处,何苦要冒充?
    这年轻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直言自己是薛家人,仅胆色就足以让人敬佩。
    可怜那探花原本也该是名闻天下的人物,此人是江州出了名的神童,十四岁便入京赶考,直入殿试,原本觉得自己凭着年纪和才学得不到状元也该是榜眼,结果最后还是因为年纪小长得俊秀被皇帝看顺了眼,直接点了个探花。
    站在三十多岁的状元和气度不凡的榜眼身边,那小探花就像个走错了地方的孩童,真是鞠一把同情泪。
    正是因为今年的三鼎甲太过有话题性,所以当刘家皇族三兄弟参加完为三鼎甲授官的早朝后,每个人都处在云里雾里,犹如梦游一般的状况中。
    “刚刚那个一脸胡子、看起来像是武将多过文臣的,是戴良的爹?”
    二皇子一脸“老子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不是说为人风流、游遍三山五岳吗?”
    有特么像是黑面鬼的风流人吗?
    “薛家人……薛家人……”
    大皇子也是两眼放直。
    “这世界疯了,死光了的人家也能冒出人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再怎么受震动,也不会比当事人的刘凌受到的震动更大。
    若说刘凌听到戴执出仕时还只是有些讶异的话,当看到当年受到迫害的薛家人居然也能授官以后,那感情就不是讶异了,简直是活见鬼。
    他父皇什么时候这么深明大义,恩怨分明了?
    不是说当年薛家要拥护藩王为帝吗?!
    而且,他发誓,刚刚那位薛榜眼谢恩的时候,偷偷向他的方向挤了挤眼!
    他一定知道自己和薛太妃的关系!
    ☆、第77章 面首?朋友?
    刘未点了薛棣为榜眼,朝中许多大臣都颇为不解。他们大概认为皇帝是不会点一个“乱臣贼子”之后来为自己添堵的。
    只是他们却不明白,虽然那些人反对过刘未,但刘未从未憎恶过他们。
    这世上,即使有些人曾经反对过自己,也依旧让人尊敬万分,这是很多俗人都无法理解的感情,但随着刘未年纪越大,为君的时间越长,越发对这种力量震撼和敬畏。
    这种东西,正是这些人身上表现出的气节。
    刘未至今记得那位老太傅指着殿上的御座,慷慨陈词。
    “吾等难道是为了争权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正是因为陛下不仁、混淆血脉,使后宫沆瀣一气、混乱不堪,吾等才有此一搏!如果坐在这帝位上的人无法服众,日后不过是又要将这局面重来一回罢了,吾等正是为了殿下日后不遇见和今日同样的事情,才执意不让他登基!为帝之艰难,又岂止是坐上去而已!”
    记得那位赵太史令在知道自己侍奉的君王因宫变而死后,当场高呼“弑君者吾也!”,在金殿上自刎而亡,以自己的死,去弥补犯下的错误。
    当年他年纪小,只觉得这些大人们一个个面目可憎,逼死了他的父皇,又来逼迫他的母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哪怕赵大人自尽了,他也认为他只是是假惺惺的虚伪。
    这些个史官,是最害怕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不是吗?
    然而当他长大,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才开始明白薛太傅所说的“为帝之艰难,又岂止是坐上去”的真正含义。
    如今的朝堂上,再也没有了对君王一言不敬立刻拔刀相见的萧老将军,也没有了会将弄权之臣口诛笔伐到天下共弃,不得不负荆请罪的清流谏臣。
    当年即使是高祖、景帝想要看自己的起居录,都会被回以“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的赵家史官,再不复存焉。
    如今他自己的起居录,想看就看,记录的那名史官,从不敢记一句不是之词。可有些时候,他也会莫名想起赵太妃那里,宁死也不会给他看一眼的那些先帝的《起居录》。
    她身为一个女人,尚且能够坚持秉笔直书的史家气节,如今他堂下的堂堂七尺大夫,却似乎已经忘了个干干净净。
    血洗之下,政权似乎是稳固了,可更大的危机也一步步降临,最终打了个死结,成了真正的不解之结。
    那些操守、那些风骨、那些曾经让人荡气回肠的热血沸腾,也随着杀戮过后,被人们一点点遗忘。
    当一切都消失时候,刘未明白了薛太傅痛心疾首的苦心,却从未后悔。
    他的血脉里既然留着高祖的血,那个位子,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坐得。
    这翻手为云覆手雨、运筹帷幄于宫墙之中的宿命,就是他刘未的宿命,哪怕是父母高堂,子嗣至亲,也不能动摇。
    因为有着这样的心情,刘未又怎么会不让薛家遗孤出仕呢?
    自从那张高祖的画挂在那里以后,他恨不得让当时所有反对过他登基的人都来看看,他刘未是不是坐的了这个位置!
    薛家没了,萧家没了,赵家没了,王家四分五裂,这并不是他母后当时想要的结果,但就是切实的发生了。
    想要一个人服你,杀了他是没有用的,唯一能够证明的办法,就是在他最信服的论点上反驳他,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可惜他可以反驳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机会。
    刘未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年几家纯臣还在,待看到肖似先帝的老四,看到和高祖几乎一致的刘凌,是不是痛哭流涕、挖心掏肺地自责于当年的有眼无珠,是不是会在他母后的灵前跪地致歉。
    他想的太过痛快,以至于半夜里,紫宸殿里偶尔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但幻想就是幻想,当年代国的肱骨之臣,那些以自身性命捍卫刘家江山的大臣们,终是消逝在强权之下,灰飞烟灭,唯留下一段不敢直言的传说。
    是他错了吗?还是他们错了?
    刘未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如今是该让天底下的人知道他们错的时候了。
    薛家的薛棣,薛太傅的曾孙,那个在薛家昔日门生庇护之下,在明山书苑长大的年轻人,将是第一个见证人。
    而第二个……
    刘未转身看着密室里立着的吕鹏程,面上淡淡地浮现了一丝笑容。
    “舅舅出面劝江颍容致仕,为朕空出门下侍郎之位,让朕很是意外。”
    “三皇子也让臣很是意外。”
    吕鹏程露出温和的笑意,说明了原因。
    刘未第一次看到吕鹏程服软,心中快慰,忍不住笑道:“即是如此,舅舅是不是该将朕当年的谱牒添上去了?”
    他以为即将解决一桩大大的心结,连面容都露出了异样的神采。
    吕鹏程在刘未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
    “只要臣能见萧太妃和赵太妃一面,问清楚当年之事……”
    “不行!”
    刘未原本还兴奋的表情陡然一收,脸色也变得铁青。
    “根本没有必要!”
    “您明白的,高祖是萧家女所出,三殿下长得像高祖,也许像的是高祖的生母明敬皇后。虽说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三殿下样貌并不阴柔,可正因为有这种可能,即使臣愿意重请谱牒出来,但臣必须见一见……”
    “此事不用再提!”
    刘未坚决地反对了吕鹏程的要求。
    “老三已经见过了朝中大臣,无人说他像是萧家人。您自己也是从小在萧家长大,应当知道老三长得不类任何一个萧家人。谱牒您愿意请就请,不请也改变不了什么。朕敬您是舅舅,是朕在世上最亲之人,一直对您很是尊敬,可您若还这么冥顽不灵,就继续抱着您的谱牒在墙角发霉吧!”
    他瞪视着吕鹏程,步步紧逼。
    “朕知道母后给舅舅留了人,但这些人,朕再也不会姑息了,日后宫中的老人朕会一点点换掉,直到再无老人为止!”
    刘未丢下这句话,刚刚因吕鹏程服软而生出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满脸愤怒地拂袖而去。
    空空荡荡的静室里,只留下吕鹏程一人,满脸不甘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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