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这个,”他抬头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个还要跟我解释简直是多费他的口舌,“我是说有人借那场雪给谢醉之施了魇术。你看,他虽然看似平静地在沉睡着,但他眉心有一团细微的黑气,鬓边也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黑气,很显然是魇术所致。”他说着就摇了摇头,啧啧道,“恐怕这谢少将军现在正被噩梦缠身,并且深陷其中,逃不脱,也躲不掉,啧,真是作孽啊。”
    “魇术?”我皱眉,“谁这么狠毒,居然对他用了魇术?谢醉之虽然是流初神君转世,可他现在并非神仙之体,魇术阴毒,用在凡人身上,只消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能把人逼疯,这都十几天了,他、他受得住吗?”
    “怎么受不住了,他现在虽然*凡胎,但他又不真的是凡人,他的魂魄还是神魂仙魄,不过魇术罢了,他还不至于就这么死了。至于是谁这么狠毒……”他轻哼一声,“以雪化魇,九洲能有几个人有这份法力和修为?”
    “苏晋?”
    他没回话,算是默认了。
    “我真是搞不懂他,”我有些烦躁,我就不明白了,这苏晋到底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样,怎么每件事他都要插一手,“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仗着身负法力,就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肆意妄为,如此手段,实在可恶下作至极!”
    “我也想明白,”司命盯着缠绵病榻的谢醉之,神色幽幽道,“他和我二哥到底有什么仇怨,居然用此法来对付我二哥。”
    沉新看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谢醉之会梦见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他自小生活无忧,于官场一道也是平步青云,就连出征也是屡战屡胜,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什么人生挫折,就算苏晋下了魇术魇他,又能魇到他什么?”
    唔,这么说来,这谢醉之的一生得意得简直像是下凡来享福的一样,完全没有被罚下凡的感觉,莫非这苏晋来加害于他正在天道的算计之中,为的就是让他的轮回过得苦一点,所以苏晋才会这么畅通无阻地逆天改命?
    “浮尸千里,饿殍遍野,刀光剑影,多得去了。”沉新神情淡淡,“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身为领兵打仗的将领,必定见过无数的死亡,这些死亡或许在平日里看来是对他军功的象征,是他的荣耀和功绩,但在魇术中,一切都可能变成他内心深处最恐怖的噩梦。”
    “你说,”司命看着谢醉之,幽幽问道,“他会梦到身为我二哥时的事情吗?”
    沉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就算梦到了,恐怕也不会是仙气缭绕的景象。”
    司命沉默不语。
    司徒令没日没夜地照顾着谢醉之,终于在坚持了十几日后体力不支倒下了,燕景帝和谢后听闻此讯,都特地从宫中赶来探望司徒令,燕景帝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火,重罚了府中奴仆以及太医院所有太医,言他们救治不力本是死罪,现下又加了一条照看不周之罪,是罪上加罪,惊得一群人磕头跪地地求饶,还是司徒令不堪其扰,让他们全部下去才罢了。
    谢后在看到司徒令瘦削的脸时眼睛就红了:“令儿,你这十几天一直都照顾着醉之,就算你想撑住,你的身子也撑不住啊。听母后一句话,别强撑着了,醉之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可这天相……又在哪里呢……”司徒令喃喃自语,神情寂寥。
    燕景帝重叹一声:“醉之才十七岁啊,正是大好年纪的时候,怎么就——怎么就得了这怪病呢!”
    这一句话像是惊醒了司徒令什么,她翻身下榻跪在燕景帝跟前,唬得帝后二人连忙来扶她。“父皇,令儿求求你,救救醉之吧。他现在这样人事不知,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令儿,地上凉,你快起来,可别在这个关头冻病了。”谢后忙扶了她起来,“醉之是我和陛下的侄儿,更是我和陛下的女婿,哪有不救的道理?快,快躺回去,被子捂好。”
    “父皇……”
    “你以为朕不想治好他吗!”燕景帝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原本一脸的怒意在见到司徒令泪水涟涟时无奈地化成了痛心疾首,“可这宫中太医都说了,说他是忽然昏迷,身上没有丝毫外伤,内里又无损,他是怎么昏迷的太医都查不出来,又谈何救治?!真是……唉!”
    “太医查不出,宫外总有神医能查出来吧。我大燕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人为他诊治吗!”
    “朕已经广张皇榜了!可皇榜已经张贴了十日有余,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揭榜,这是天意啊!令儿,你……你看开些吧。”
    “我不!”司徒令摇头,她眼中含泪,面上明明已经透露出了几分绝望,却仍旧苦苦坚持着,“醉之为我大燕收复了失地,打下了西土,远扬了我大燕国威!他是我大燕的功臣,若当真有天意,那老天应当庇佑他一生平安康泰才是,怎会如此?我不信,我不信他就这么样了!”
    “唉,令儿,你——”
    “报——”有宦官双手捧着皇榜来到了屋中,跪下道,“启禀陛下,有人接下了城中所有的皇榜,说是可为谢将军医治!”
    ☆、第108章 同魂(己巳)
    “你说什么?!”燕景帝猛地顿住脚步。
    我们三和屋中三人同时一震。
    沉新看向我:“难道那个揭了皇榜的人就是苏晋?”
    “或许……”我喃喃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虽然回答得模棱两可,但心知那个揭了皇榜的人一定是苏晋,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嚣张,行事间全然不顾外人如何看待,每做一件事都仿佛要昭告天下一样,派头大得很。
    司命豁然偏头看向门口。
    听闻此讯,司徒令原本已显绝望的明眸又重新放出了光彩,她与谢后互相交握着双手,显得激动非常:“母后,醉之他……”
    “他有救了!有救了!”谢后连连含笑点头,眉眼间俱是同司徒令一般的欢喜。
    燕景帝更是大步上前,对那宦官连声吩咐:“快快将那人请进来!告诉他,若他能治好谢将军,朕重重有赏!”
    “是,奴才这就去请!”
    “不用请了。”一道清雅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可当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中寝的门槛处就出现了一抹白色,随风微微摇曳。
    “陛下,”苏晋一袭白衫,对燕景帝浅笑而立,“多年不见,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草民?”
    “你……你是……”燕景帝一时愣住了。
    有风袭来,吹动了苏晋的衣袍和发丝,他衣袂翩翩,长发飞扬,又面若冠玉,美得就不像是这尘世间的人,咋看去还真有几分那么遗世独立的味道,怪不得总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他,相信他是来救世济民,而不是来为祸世间的。
    “苏晋!”我在看见那道白衣身影时就心中一紧,在看到他脸上扬起那一抹熟悉的浅淡笑意时更是心下一沉,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边上沉新的胳膊。“他他他!沉新!就是他!他就是苏晋!”
    “行行行了,我知道了!”沉新用力把他的胳膊从我手中抽出去,“你别死掐着我的胳膊!不就是苏晋吗,有什么好激动的!我知道他长什么样了行了吧?别老是一副我不认识人的样子!再说了,你激动就激动,掐我干什么啊。”
    我看他说话抱怨时还一边摸着胳膊,似乎真是我下的手有些重了,忙不迭对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太激动了,一时没控制住。你、你胳膊还疼不疼?”
    “让我掐你一把,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那……那我帮你揉揉?”
    沉新一愣,刚笑了笑,还没说话,就被突如其来的司命挤到了后面。
    “他是苏晋?!”司命的神情看上去要比我刚才还要激动,他上前一步大力按住了我的双肩,“他真的就是那个逆天改命的苏晋?!你确定是他?!”
    “痛痛痛——你放手!”他的手捏得我肩膀生疼,我疼得眉头紧蹙,正想伸手把他的两只手给打开,沉新就从后面把司命给拽开了。
    司命猝不及防,被沉新一把拽得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你激动就激动,抓她肩膀干什么!”
    我捂着肩膀松了口气,还别说,这家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几分力道,真抓起人来还真是要疼死我了,这家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狂了?
    “司命,你干什么啊?”我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揉着抱怨,“怎么突然就发起了疯了你?”
    司命被沉新一拉,好像把魂也拉没了,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也不回答。
    他这是怎么了?
    我心中疑惑,但看他这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回不了他的神,也没打算再问一遍,而且我肩膀上还疼着呢,我要是叫他,他又给我来那么一下子怎么办。
    说起肩膀,我就想起刚才沉新及时的那一把手了,刚酝酿起情绪想感谢他一句,却不想一对上他的视线,他就对我挑起了眉:“想感谢我?免了。现在你总算知道我刚才被你掐着胳膊的感受了吧?”
    ……哼!
    “还有你,司命,”见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沉新看上去心情很好。还特意冲我笑了笑,这才偏头看向司命,“你刚刚怎么了?见到苏晋那么大动静,你认识他?”
    “苏晋?”这两个字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司命身形一动,总算不再盯着地面了。
    他直勾勾地看向我,神情复杂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真的就是苏晋?那个使得战鬼现世、南朝国运大更、九洲动荡的苏晋?”
    “……对啊,就是他。”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对他刚才的行为还有些心有余悸,往后悄悄地退了半步,“我还能看错了不成。”
    “司命,我问你话呢。”沉新看向他,“你认识苏晋?”
    司命没回答。
    沉新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
    这回他有动静了,只不过是在低声念叨着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仔细听了一耳才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苏晋……苏晋……死而复生,从日从臸,怪不得……怪不得……”他喃喃念着,边念还边摇头苦笑,“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沉新先我一步问出了我心中所想。
    “晋,进也……”
    “司命!”
    “臸月逐日,竟是如此……”
    沉新就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上我询问的视线后耸了耸肩:“先别管他,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问他,我们还是先看看之后发生的事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苏晋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连忙一个激灵,定神看向苏晋那边。
    就在我们三人吵闹的空当,燕景帝已是想起来了苏晋是谁,就见他眼睛一亮,和谢后同时激动地唤了一声“道长!”。
    在司徒令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燕景帝满脸喜色地朝苏晋迎了上去:“当年道长救女之恩,朕一直记在心中,从不敢忘!道长当年术法高绝,让令儿起死回生,如今数年一别,竟丝毫容颜未变,果真乃世外高人!”
    “这只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罢了,”苏晋淡笑摇头,“世外高人四字,草民还担当不起,是陛下言重了。”
    燕景帝连连摇头,显然对苏晋信任非常:“道长法术之高,是朕亲眼见过的,道长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我那苦命的醉之孩儿?莫非醉之也是命不该绝?”
    苏晋含笑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陛下,可否让我一见谢将军?”
    “自然,”燕景帝忙为他引路,“道长这边请。”
    “父皇,”司徒令起身,茫然地看了一眼走到榻边的苏晋,看向一旁的燕景帝,“他是……”
    “令儿,你有所不知,”谢后神色激动,“这位道长就是当年救了你的那位世外高人!”
    司徒令一愣:“世外高人?”
    “是,”谢后点头,“你曾遭歹人算计,中毒而亡,当时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回天乏术,称你大限已到,救不活了,你的灵柩都已经在殿中停了七日,眼看着就要下葬,正是道长前来,才让你起死回生的!”她说着,一脸感激地把司徒令拉向苏晋,“快,快向道长谢过救恩之命!”
    “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游方散士?”司徒令一惊,又立刻回过神来,下榻对苏晋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当年承蒙道长所救,道长大恩,司徒令没齿难忘!”
    “公主快快请起,”苏晋虚扶了司徒令一把,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我等作为修道之人,救世济民本为行走世间之道,没有什么大恩不大恩的。”
    “道长救了我的命,我永不敢忘,只是今日恐怕又有一事要劳烦道长了。”司徒令仍旧跪在地上,谢后来扶也没起来,她看向苏晋,神情恳切,“我夫君得了怪症,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内息也是一切正常,却是昏迷不醒了十几日,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没有法子,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请道长救他一命,若道长能救醒我夫君,我愿倾尽一切!我、我在这给您磕头谢恩了!”
    “公主,万万使不得。”苏晋微一抬手,司徒令正要磕头跪拜的动作就顿住了,“谢将军为我大燕收复失地,灭了西寇,使我大燕边疆百姓不再受苦受难,是我大燕功臣,也百姓之福。谢将军积下了如此大德,老天爷也不会让他死的。我今日来,正是因夜观星象之故,推得皇城中有一大德之人命不该绝,公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道长的意思是,”司徒令神情怔怔,似乎不敢相信苏晋就这么轻易地应下了要求,“醉之他有救了?道长……可以救醉之?”
    “并非是我救将军,而是这天道使然。”苏晋道,“天道让将军命不该绝,将军就不会有事,我……只不过是顺应了这天道而已。”
    沉新原本一直默默地在边上看着这一幕,听得苏晋此言,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饶有兴趣地看向苏晋,“我只是觉得这家伙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本领很高而已。顺应天道,”他嗤笑一声,“他就是来逆天改命害人害命的,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也不会感到脸红啊?”
    ☆、第109章 同魂(庚午)
    苏晋上前,以手悬空覆于谢醉之额头上方,闭目了片刻后收回手,对紧张屏息以待的司徒令三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三位不用忧心,将军福大命大,且有老天庇佑,命不该绝。只是……”在那三人都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想要救得将军,除却草民草民施法相救之外,还需得有一味特殊的药引。”
    当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说出药引那两个字时,我心里一个咯噔,暗道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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