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服毒死在了谢醉之灵前,是不是说明你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你爱上他了?但你又爱了几时呢?能爱几时呢?
    天意如此,不过寥寥四字,却让我心下悲凉。
    ☆、第117章 同魂(己卯)
    建景四年四月十二,燕景帝围场狩猎,于密林深处遇袭,谢后身死,谢醉之重伤,周、胡二将拼死抵抗叛军,壮烈殉国。自燕立朝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事体,燕景帝震怒,在查清了叛军乃是西土的死士后将所有西土皇室全部处死,甚至下令发兵大军四十万,想踏平了西土诸地,还是在数十位文臣的死谏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却是断了给西土的粮食供运,看样子是要西土自生自灭,也不准备将西土百姓当做自己的子民看待了。
    他厚葬了两位死战的将军,谢后更是在太和殿停灵十日,葬入了皇陵,与此同时,他下旨举朝带孝三年,京中所有人家三年内不得有大小喜宴,高高的白绫挂满了京中各府邸,京中各地缟素四处白绫,一时间,恸哭声哀怨不绝。
    问露神情恍惚地从宫中出来,上马车时还绊了一下,幸亏身边的宫女搀扶及时,这才没有一跤摔下来。
    马车自宫门驶到神武将军府,问露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迈过将军府门槛,穿过曲折的回廊和水榭,来到了谢醉之房中。
    此时距离燕景帝遇袭已经过了半月由于,谢后已于今日巳时葬入了皇陵,谢醉之也已经清醒过来,只是伤势未愈,只能躺在榻上养伤。见问露进来,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来。
    问露见状,连忙三两步上前,按住了谢醉之:“你伤势未愈,太医说了,不能妄动。”
    谢醉之两鬓冷汗涔涔,面上却是扬起一个笑容:“我征战沙场数年,这点小伤还不放在眼里,倒是你,”他的神色变得担忧起来,“原本就因为取了心头血而元气大伤,现下又怀有身孕,我真怕……若非皇后娘娘很是期盼着这个孩子到来,我真想让你把它去了。”
    提起谢后,问露的脸色就黯淡了几分:“是我的错,我前段时间一直在闹别扭,我……我那段时间对母后很是冷淡,得知怀了身子后,也没把母后说的放在心上。没想到……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我……”
    她说话时眼中泪花闪烁,话未说完,一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谢醉之连忙挣扎着起身,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迭声吩咐丫鬟打水进来。
    “令儿别哭,别哭……这不是你的错,皇后娘娘是为了救陛下而死的,她死得其所,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笨拙地安慰着问露,却不想引出了问露更多的泪水。
    “哪里有什么含笑九泉?”问露泪水涟涟,神色激动道,“一旦过了黄泉路,走过了奈何桥,孟婆汤饮入喉间,就什么都没了!”
    “令儿?”
    “什么含笑什么九泉,那都是黄粱一梦罢了!只不过是给生者一个心安而已!”
    “令儿!”谢醉之神色一紧,握住司徒令的双肩,沉声道,“你不要乱想!皇后娘娘她为陛下而死,陛下也说了,娘娘临走时是带着笑的,你这样不但对腹中孩子不好,也是让皇后娘娘担心啊!”
    “母后的魂魄在她身亡的那一刻就被鬼差勾走了,除却头七可沿黄泉路回来一趟,其它时候她哪里会看得见听得到!十天了,她都已经勾了判官簿,消了今生涨,前往六道轮回口投胎转世去了!”
    问露泣声说着,忽然捂住了面颊:“我明明看过命格簿的,明明应该知道这一段的,都怪我,都怪我……”
    司命咦了一声:“我二嫂怎么对谢后的逝去很激动?她这是将自己当成了司徒令?”
    “不是的,”我摇摇头,“问露她是孤女,从未感受过父母亲情,我不知道她前几世转世轮回是什么样的情景,但这一世……谢后对她很好,她也是中途恢复了记忆,恐怕……她是将谢后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娘亲吧。”
    “……原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啊?”谢醉之蹙眉,似乎将问露方才透露的冥府规矩当成了她悲恸之下的胡言乱语,“镇压西土是我的指责,余孽叛乱,是我看管不力才对,和你没有关系!就算……就算皇后娘娘已经转世投胎了,娘娘如此宅心仁厚,必定会投一个好人家……这样难道不好吗?”
    问露只是摇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果然居心叵测,明明可以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为什么……为何又要让我想起……”
    “居心叵测?谁居心叵测?”谢醉之一怔,刚问了一句话,他忽然头一偏猛烈地咳起嗽来,咳声带着几分空洞的回音,看样子是已经伤入肺腑了。
    问露显然也明白,她神情几分痛苦地轻捋着谢醉之的后背给他顺气,接过一旁丫鬟慌张递来的茶水,喂谢醉之喝了一口。
    一口茶饮下,谢醉之才好了一点:“你刚刚说居心叵测?还有谁居心叵测?莫非是那些西寇余孽的漏网之鱼?”
    问露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不过是我随口之语而已,你现在养伤要紧,母后已经去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
    谢醉之哑然一笑:“好。”
    他征战沙场多年,伤势如何岂能不知,问露就算不通医理,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谢醉之已经完成了他此生之命,现在这是大限已到、即将重回仙班了。他二人所思不同,关于谢醉之的身体情况却都心知肚明,如此互相以寥语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问露勉强笑了一下,又和谢醉之说了些话,谢醉之便有些精神不济起来,问露扶着他躺好,又仔仔细细地给他盖好被子,便坐在榻边看着谢醉之阖目入睡,神情寂寥。
    五月初五是九洲的上夏之节,这是一项大节日,无论朝代更迭多少,都有无数人在这一天赛龙舟包粽挂艾草,以此来驱赶蚊虫、祈祷龙王爷多多施云布雨。去年京中也过了这个节日,热闹至极,今年却因为上月之事而情形冷清,丝毫不见往日一丝的热闹氛围。
    宫中冷清,大户人家冷清,但京中的一些市集却依旧和往常一样变得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上街采买衣食手玩,问露就在这一天带着人轻车简马地去了京郊之处的城燕庙。
    城燕庙是一所存在了几百年的老庙,庙里香火不断,常年香客鼎盛,它本名城隍庙,因百年前司徒承入主京城而更名为城燕,以期大燕王朝能跟这座庙一样香火鼎盛不断。前月里出了那档子事后,燕景帝也曾来此上香祈愿,问露那时也跟着过来了一趟,不过这一回她却是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只带了四名侍女,连府中的侍卫都没有带。
    一道士打扮的人见她的车架到了庙中,连忙迎上前来,笑着对问露一摆拂尘,请问露进了乾光殿。
    乾光殿为城燕庙主殿,原本该是人头攒动的地方却丝毫不见外人身影,想来是问露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道士将她请入乾光殿后就鞠了一躬退下了,那四个侍女也让问露吩咐留在了外面,随着她们陆续地退下,乾光殿的大门也缓缓闭拢。
    问露立在殿中盯着土地公的塑像发呆良久,才缓缓从旁边取了三炷香,在香烛上过了过点燃,恭恭敬敬地对土地公拜了三拜,将香插在了香炉中。
    她盈盈下拜,跪在了蒲团之上。
    “弟子昆仑虚问露,拜见土地公。”
    烛火跳跃了一下。
    问露敛眸继续:“因引出玉芒歃血之气,弟子受罚下凡轮回,转世为燕永安公主司徒令。”她平声道,“四月,燕帝司徒宥遭围场之袭,谢醒桥拼死护主,身受重伤。今弟子特意来此,只求土地公能赠弟子一味汤药,使谢将军能在大限将至前身体康泰,不至悲惨而亡。”
    香烛静静燃烧着,庙中没有任何动静。
    外头车马粼粼,偶有蛙鸣声响起,给五月的午后平添了一分精密。
    问露磕了一个头,道:“谢将军乃天宫二殿下流初神君转世,想必土地公一定知晓此事,天后溺子,流初神君身份金尊玉贵,若天后得知神君在凡间受尽艰难困苦而死,土地原先不知,本是无罪,可弟子既已前来求药,土地公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不知天后会如何想法?”
    “哼!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娃子!”原本一派慈眉善目的土地塑像忽然化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看来公子说的不错,这小仙女果真为了姓谢的来求药了。”
    他桀桀怪笑一声,摆放着贡品的桌案上就出现了一粒药丸。
    问露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又磕了一个头:“多谢土地公赐药!弟子感激不尽,他日必重谢恩公!”
    “拿吧拿吧,拿了药去救你的小情人,我也好交差。”塑像阴冷一笑,又冷哼一声,“若非公子特意嘱咐过那姓谢的是什么狗屁二殿下转世不能动,这么好的魂魄早被我吃进肚里了,哪还能由得你这女娃子来威胁我!”
    他看着问露小心翼翼地拿锦帕包了药丸走出去,砸吧了两下嘴巴:“真香啊……两个人的魂魄都好香……想吃!想吃想吃想吃!”
    ☆、第118章 同魂(庚辰)
    我和沉新司命面面相觑。
    “这个土地公居然食人魂魄?!而且他还叫苏晋公子?他和苏晋认识?”
    “恐怕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沉新紧皱着眉,“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地公,居然敢在人间肆意妄为,食人魂魄。食人魂魄乃为大忌,一旦沾上一点,神霄殿就会察觉,等着他的就是剥夺仙籍削去仙骨和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因此,虽然此法可助人修为大增,却几乎没有神仙敢这么做。这个土地居然在人间逍遥了好几百年,他要么和苏晋一样身负高强法力,要么,就是有一位高人在帮他。”
    很明显是苏晋在暗中帮着这个土地,只不过苏晋居然在凡间也有帮手,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一向独来独往,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计划、靠近自己呢。
    司命摇了摇头:“他不会和这种人一道谋划共事的,这土地顶多是他手中的一个棋子。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苏晋显然已经算到了谢醉之会受重伤,司徒令恢复了我二嫂的记忆,定会前往土地庙求药,他一早知会了土地,所以土地才会对问露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讶。”
    我明白他的意思,神仙下凡转世轮回者不计其数,在半途恢复记忆的却没有几个,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问露而已。若是一般神仙,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定然是向冥府禀报,以免出什么差错,这土地公却是问也不问地就将药给了问露,一看就不正常,只是问露现在已经被谢醉之的伤弄得心慌意乱,连求土地赐药这种下下策也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
    她若是就此着了苏晋的道,那可就全完了。
    沉新神情没有什么波澜:“不管他和苏晋是共事也好,被利用也好,他食人魂魄,已是违犯了天规,犯了重罪,司命,看来等出去后你要必要去常清那走一趟了。”
    司命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们说,这土地给问露的药是真的还是假的?既然苏晋特意告诉过他,那他会不会让土地给问露假药?”
    沉新看了司命一眼,这才看向我:“我也正有此问,他既然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按理说谢醉之的死活就和他无关了,他却特意知会了土地,还一早嘱咐土地谢醉之是流初转世,不可碰,当真是——”
    不等司命回答,他又微微一笑:“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吧。谢醉之于今年十二月初九染风寒而亡,他们的故事也差不多要走到了尽头,苏晋想做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心一沉。
    尽头,原来这个故事竟要结束了。
    不知为何,当我听到沉新说出谢醉之于十二月初九身亡时,竟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感。
    问露并没有察觉到事情的怪异之处,拿了土地不怀好意给的药回到府中,就想让谢醉之服下。
    “夫君,”她笑得开怀,自从她恢复记忆以来,我几乎没有看到她露出过如此灿烂的笑容,看来她当真是对谢醉之非常上心,不过一丸药,就让她面上又恢复了光彩。“这是我从一个认识的神医那里拿来的药,他说了,只要吃下了这一丸药,你就能痊愈,不用再躺在这榻上了。想必夫君一定很想念羽林场吧?惊风许久不见你,整天焦躁得不行,踢坏了好几回栅栏,你若再不去看它,它可能就要冲进来看你了。”
    “这是……?”谢醉之看了看问露递到跟前的药丸,又看向笑得粲然的问露,神色一滞。
    “神医给我的药,吃下它你就能好起来。”问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下文。
    “……”谢醉之默然不语。
    见他如此,问露原本兴奋的笑容就消去了不少:“你……你不相信我吗?”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谢醉之立刻一笑,“只是……令儿,你许久都没有如此开怀了。”
    问露一愣,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我只是……”
    “我知道。”谢醉之一笑,从问露手中取过那枚药丸,看也不看地就送入口中,吞咽了下去。“我说了,我相信你。”
    见谢醉之毫不犹豫地服下了那枚药丸,问露神情一个怔忪,又立刻化成了一汪春水。
    “……夫君……”
    三天后,谢醉之伤势大好,十日后,太医院所有太医齐齐向问露道贺,言谢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身上的伤都奇迹般地痊愈了。燕景帝闻之大喜,自谢后薨后第一次展露笑颜,他亲自到将军府见了谢醉之和问露,赏赐了无数东西,又派了四个太医常驻将军府别院,让他们每日给谢醉之夫妻二人诊平安脉。
    由于问露有孕在身,燕景帝见天色不早,在府中用过膳后就离开了,问露立在门口目送燕景帝离开,直到纹着五爪金龙的车架逐渐远去,她才收回了视线。
    天已大黑,昏黄的烛光跳跃,她的脸在夜中隐去了大半。
    “父皇他……老了很多。”
    “陛下痛失所爱,自然……”谢醉之说到一半,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微微一笑,上前揽过问露:“天色不早,夜深露重,你现在有了身子,受不得风寒,还是早些进屋吧。你若想念陛下,以后可以常去宫中陪陪陛下。”
    “那你呢?”问露抬头看他,“我去宫里了,你怎么办?”
    “我?我自然是去军营了。”他伸了伸空着的那只胳膊,“这么久躺在榻上没有动弹,也不知道骨头有没有都躺僵了,明日得去军营好好历练历练,惊风修养了这一个月,也该去磨磨蹄子了。”
    “你伤势刚愈,不能太过劳累。”问露忙道,“就算是历练也没有这么急的,更何况现在天下已定,国泰民安,已经不需要你这样的将领冲在前面上阵杀敌了,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谢醉之的笑容就一顿。
    问露立刻道:“对不住,是我说错话了,你们为大燕征战,我不该——”
    “我答应你,不过于操劳,但军营我还是要去的。”谢醉之打断了她略有几分仓皇的解释,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你说得对,天下已定,大燕已经不需要我去为她四处征战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更要去军营。陛下虽然撤了我元帅之职,却没有收回我的虎符,前几个月我平叛后又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又出了这档子事,三军虎符就一直在我手中收着。陛下现在正沉浸在痛失皇后娘娘的悲伤之中,尚且想不到此事,但一旦他想到了,恐怕……会对我有所微词。”
    问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父皇不是那么疑心重的人。”
    “以前我不会着急,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但现在……”谢醉之顿了顿,“娘娘出事时,我爹就在旁边,可他当时因为劈断一支朝他袭去的箭矢,没有来得及去救娘娘,才使得娘娘身中三箭,当场……不治身亡。”
    提起谢后,问露的脸色就黯淡了几分:“可谢老将军和母后是亲兄妹,谢老将军当时若有余力,岂会对我母后见死不救?父皇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谢醉之轻叹一声:“陛下对谢家如此看重,一则是因为皇后娘娘,一则是因为我和我爹以及大伯三人,他动不得,也不舍得动。可现在……皇后娘娘薨逝,天下也不再需要我们这些人来替他夺取平定,谢家……就不会再是往日那般风光了。”
    “天下……”问露怔怔道,“这天下本该是所有人的,不该为了某一个人,赔上那么多性命——”
    “嘘。”他伸手抵住问露红唇,低声道,“禁言。”
    “……我觉得身子有些乏,我们还是进屋吧。”问露神色恍惚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理了理身上的纱衣,绕过谢醉之率先进了屋子,留下谢醉之一个人立在门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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