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阿龙,披了衣裳下床,想去追他,然而他走的飞快,已经出了院门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季棠。”
    没有得到回应。
    她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烦恼地将梳子一拍,胸中堵得慌。
    李羡正独自喝着酒,李益推开门进来了:“你方才要说的就是这事?”
    李羡听见声,回首望他:“惠娴告诉你了?”
    李益并不往榻前去。他站在屋子中间,沉声说:“这件事,我想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我现在不需要过继。我和惠娴年纪都还轻,不着急这半会。”
    李羡举着酒杯指了指他,连连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可女人你也晓得,到了那个年纪总免不了,惠娴三十多了,早就想当娘了。你整天在衙门做事,又难得回家一次,她一个人其实寂寞的很,只是没法跟你说,你也要体谅她,多为她考虑考虑。”
    李益讶道:“她没跟我说过……这是她告诉你的?”
    李羡道:“得了吧,她理都不带理我的。我是看在眼里罢了,想起跟你提一提。不是我说,你连我都不如,我虽然也成天在外玩吧,可我隔三差五总要回家的,你一忙起来,一个月都见不到一回人。果然不愧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啊。知道的知道你是在忙正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外逍遥快活呢。”
    李益道:“我没有你逍遥快活,私生子都带回来了。”他问道:“孩子母亲是谁?”
    李羡说:“一个妓.女。”
    李益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掉头就走。
    李羡急忙下床来拉住他衣袖:“老二,这是你和惠娴的事,是惠娴一定要要的。”
    李益道:“放手。”
    李羡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办?”
    李益转回头,平静道:“她若执意要养这个孩子,我们便离婚吧。”
    李羡翻了个白眼:“这话你说的出口,那你就去跟她说吧,你们两口子的事,不要让我带话。”
    李益道:“我们两口子的事,你掺和的还少吗?”他冷冰冰撂下一句:“我不管了,你们自己解决去吧。”
    他出了门,一路走,一路都感觉很滑稽。太可笑了,一个妓.女?说的很轻巧的样子,好像胡搞都不用负责任似的,随随便便搞出个孩子出来,家里正室不许了,便要塞到我手里。我是专门给他捡剩的吗?太过分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缠进了李羡的蜘蛛网里,他拼命的想跟这人划清界限,但李羡就是不放过他。太恶心了,他知道他会生气,他知道他不接受,可他还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别人都是死人。惠娴跟李羡一个德行,不愧是亲表兄妹的嘴脸,一家人,招人厌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片刻之后,他出了家门,让门童牵出马,跃马驰去了。他外衣也没穿,只穿了薄的夹锦袍,寒风中一个瘦削的背影,家人感觉出了事,想叫住他,也不敢叫。
    李益一时想起了许多事,父亲,母亲,李羡,惠娴,许多往去的事情突然都回想起来了。他感觉心里乱糟糟,坑坑洞洞,风吹进来,直透着冷气。
    李羡和惠娴是表兄妹。
    李羡的母亲杨氏,惠娴叫姑姑。两家住的又极近,李家杨家都是扶风郡的豪门大族,因为这个关系,惠娴和李羡自幼亲近。李益则跟惠娴没有关系,李益的母亲出身低贱,是冀州教坊中一名官妓。
    低贱归低贱,然而相貌美丽,才艺高超,能诗善画。这样的女人,正适合做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们酒席客场上的红颜知己。十多岁的少女,四十多岁发福半老的中年男人,一个有美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不搞到一起去好像都说不过去。于是有了李二。这出身听着有些凄凉,但李益其实命很好,他母亲没资格入府,他却被亲生父亲带回了府中,得了李家姓氏,贵族身份。
    虽说是私生,但都是自家骨肉,他父亲嫡母自然待他不差的。尤其是他的嫡母,这女人很奇怪,可能是真的爱儿子,她对李益和亲生儿子一般疼爱,比对女儿更厚。李益和李羡从小一起长大,吃的穿的什么都一样。兄弟一起读书,受一样的教育,年过十五,携手一同去拜访贤达。别人见了,说,这是李大,那是李二,都是李慕的儿子。听者听到李慕的名字,便露出欣赏的神色来,而后表誉夸赞。兄弟俩整日除了苦读就是拜访已经成名的官贵名士,借父亲名士的声望,替自己扬名,积攒名气和未来步入仕途的资本。这在贵族当中是非常寻常的,贵族们要出仕做官,需要的就是名声,有名声就能得到当权者的赏识和重用。而名声是靠名士们互相谈论品评得来的,李家兄弟五六岁就开始受品评,十五六岁后开始专注谋名。
    其实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要放在心上呢?
    也许是因为和杨家的婚事……他一直心怀芥蒂,当初因为此事几乎闹的父子翻脸。
    虽然最后还是投降了。
    惠娴……惠娴原本应该嫁给李羡的。
    他们是表兄妹,关系那样好,李益都看在眼里。虽然三个人一块玩,但惠娴明显和李羡更亲热。惠娴也叫他表哥,但他毕竟不是亲表哥。李大性格活泼有趣,李二则沉闷内敛。惠娴喜欢李大,少男少女时常一块亲近。
    李益总记得有一年过年,那是新年里,惠娴来家中做客玩,李羡喜好睡懒觉,大上午也不起床。惠娴跑去房里叫他,李羡抱着被子不起,惠娴便跳上床去弄他。李羡没穿衣服,两人在床上打闹起来。李羡打小便是个风流种子,很会勾引女人,把惠娴逗的面红耳赤。
    惠娴自小和李大互相亲密,彼此相恋,结果却嫁给李二。年轻的他是那样敏感自尊,总是想不过。从小李大比他优秀,得家人的喜欢,又是嫡出的长子,父亲送什么礼物,他总是自觉的挑次一点的。可为什么人生最重要的婚姻也要这样?凭什么李大娶了公主,李二就要娶他不要的人?
    他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并无意去争这个,可为什么要他娶惠娴?惠娴身份不如公主,配不上李大,所以就配给他?
    何况,他也不爱惠娴。
    他不愿意,惠娴也不愿意,可家族婚姻,是轮不到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做主的。
    都是少年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早该过去,只是他心里常怀芥蒂。他到李家的时候已经五六岁懂事了,他幼时出奇的敏感早熟,对自己的出身,什么都知道。?
    这么多年,他不太想起母亲,也很少想起惠娴和李羡的事,只是时常想幼年读书的事。
    那时他七八岁,当时家还在冀州。他对幼年最刻骨的记忆就是,读书特别辛苦。每天第一遍鸡叫时,他就要起床了,独自穿好衣服,整好仪容,到父亲的书房中学书。他父亲是个特别苛刻的老儒,苛刻到了难以理喻的程度。李家不缺钱财,家有良田万顷,但他父亲恪守清贫,不用金银器皿,不许家人穿丝绸衣服,只能穿白布麻衣,不许用奴仆婢女,口中不许言钱。不荤食,于是家人也跟着不荤食。以至于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李益一直误以为自己家很穷,吃不起肉。
    后来长大一点才懂得,能不耕种不下地,整日读书赚名,怎么能是穷人家呢?他父亲相交的人都是名士贵族,连刺史新上任都要来阶下拜访。他父亲不喜此人,就能端起名士架子,将其拒之门外。
    常常,他夜半三更起床洗漱,去书房学习。他从小不太聪明,他哥哥李羡聪慧过人,读书认字,过目不忘,他总怕不如哥哥,每每趁着夜深人静,旁人酣睡的时候早早到书房。夜晚是那样黑暗寂静,他独自走过花园的小径,到书房点起灯,练半个时辰字,再读半个时辰书,温习昨日的功课。等到第三次鸡叫的时候,他哥哥李羡就睡眼朦胧的出现了,说:“老二,你这么早来,也不叫我一起。”兄弟并肩坐着,一同读书读经,互相出题目考较背诵,应付父亲的功课检查。
    ??其实李羡爱睡懒觉,弟弟叫了他也不会起的。
    ??可就是李二这样勤奋,李大这样懒惰,兄弟两人的功课仍然还是不相上下。
    ??有的人就是天生聪明,李大大概就是那种人,毫不费力就能取得成就。李大总是抱怨父亲太严厉,给的功课太多了,到了年纪就开始放纵叛逆,李二从不曾叛逆过,除了勤学苦读就是勤学苦读。
    ??冬天那样冷,砚台里的水都凝固结了冰,手冻的生疮,也不曾放下纸笔。
    李大人生圆满,少年成名,娶了公主。李二也不差,年纪轻轻就以渊博闻名京都,名气渐渐盖过其兄,为南安王做傅,为太子做傅,得君王信重,前途一片光明。后来因为一些事,李大又和父亲闹翻,李二成了父亲最看重最信赖的儿子,一切都完美了。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时常感到心中空洞,好像生命里少了什么呢?
    他是不能接受惠娴养李羡的孩子的。
    他心中好笑地想:你们干嘛不直接去生一个好了,还更方便。他并不吃李羡和惠娴的醋,他只是感觉很滑稽,很好笑。惠娴要养,她就去养吧,反正他是不要的。
    最可笑的是,还是妓.女的私生子。
    李羡这人也不爱良家妇女,格外喜欢跟歌者妓.女打交道,李益极度厌恶他这一点。他并不反对李羡纳妾,但他极其厌恶官场朋场上什么应酬都非要弄妓.女来作陪,喝酒,唱曲,过夜。但李羡偏偏好这口,简直沉沦其中拔不出。
    第115章 情思
    “他来过了,他去哪儿了?”
    惠娴站在阶前,隔着几级落了雪的台阶和一重远门,和门口披衣而立的李羡说话:“你怎么不拦着他?”
    李羡道:“我怎么拦?我总不能抱着他吧?”
    惠娴担忧道:“他要是真生气了怎么办。”
    李羡安慰说:“他没地儿去,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别担心。你又不是不晓得他,嘴上发发脾气,几天就过去了。”
    惠娴心中不安,然而李羡并无邀她进门的样子,说完话就把门关上,懒洋洋回去睡自己的觉了。她独自在阶下立了一会,冷风夹着雪吹拂,冻的人手脚僵疼。她想了想,觉得挺没意思的,这是在干什么呢?起身回房去了。
    惠娴一夜没睡着觉,一边抱着阿龙哄,一边等他。案上的蜡烛哔哔剥剥燃烧着,火苗红红,跳动的人眼昏,婢女都退出去了,房中安静而暖热。
    她打了个盹醒来,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抬头一看,那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她走出屏风一看,李益正站在进门的地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脱靴。
    他看到了她,不过没抬头,也没有说话。
    惠娴看到他穿着薄袍,道:“外面这么冷,衣裳都不穿,你去哪儿了?”
    李益没说话。
    他脱了靴,换上木屐,进了屋,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着。惠娴跟着他走进去,看他连衣服都不脱就上床,知道他是冻着了。她也没出声,去外面端了热水进来,将帕子浸泡到盆里,捞出来拧了拧,替他擦了擦脸,又擦净了手和脚。
    全程,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他闭着眼睛,像个死人一样。生起气来根本不理人的,惠娴其实真的不喜欢他这种性子,太沮丧了,太沉闷了。几十岁的人了,还这样幼稚,离家出走,出走了又没地去,灰溜溜的回来,接连半个月不理人,好像谁欠了他几万贯钱似的。
    挺气人的,又怪可怜的。
    她想,其实他比李大好的多了。李大生气离家出走,就会去花街柳巷浪住个十天半月,回来容光焕发,什么不高兴都过去了。李二却是离不了家的。
    “要不要吃东西?”
    李益终于出了一点声,他说:“不了。”
    都没话讲。
    惠娴上了床,揭开被,和他一块躺了。
    她面向着他背,脸贴着他肩膀,伸手搂了他腰,趁着黑暗之中,轻轻抚摸他身体。他身体是冷的,衣服上有雪花和风尘的味道,不像平日那样香,但还是结实而富有男子气息。宽肩细腰,身体很诱人。也许是久别重逢,很久没有一块抱着了,尽管他在生着气,她还是放下情绪,忍不住将手抚摸到了他胸前,探进了衣里,有意无意地挑逗。
    她和李益的关系一直是不尴不尬的。夫妻看着挺和睦,但是亲热的时候实在不多,李益时常住在官署中,难得回来,同床共枕了,也只是闭着眼睛睡觉。即便做那种事,也总是她主动示好索求,李益很少主动。李益对床上的事不太热衷,甚至有些冷淡,她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外面有了人,但是抓又抓不到把柄。她一个妇人,那方面的*比丈夫还强,说起来有些尴尬,但除了床上能亲热一下,能感觉像夫妻,平日两人真的找不到话说了。他性子闷的人难受,她时常不晓得怎么跟他亲近。
    她轻吻他脖子:“季棠……”
    惠娴承认自己爱他的身体更多一些,因为两个人性格差的大,确实亲近不来。但是李二这人长的挺好的,眉眼比李大更精致,五官轮廓深邃,有种沉静内敛的美。细腰长腿,身材挺拔,很有阳刚。这躯体比他性情有魅力。
    食色性也,男男女女,没人绕的过这个坎儿去。李益心有不快,然而对于抚摸和亲吻,还是拒绝不了,不一会儿便回应起来,伸出手搂抱在一起。
    身体是有快感的,知道愉悦,然而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钟。事毕之后,他躺在枕上,感觉沮丧,黏腻,情绪茫然低落,心中空洞洞的。惠娴是得手后便无情,嫌弃起他脏了,推了推他说:“你去洗个澡吧,回来都没洗。”
    他下了床,取了衣裳系上,默不作声地往外去了,叫了水来洗了澡,洗了头发。换上干净衣服,他回到房中,发现惠娴在收拾东西,箱奁被褥。
    家中刚死了老人,接下来三个月都是热孝,李益是要分居出去住的,不能夫妻合房。惠娴低头不看他,只是忙忙碌碌说:“你有什么特别要带的吗?我把你要穿的衣裳,用的褥子都给你弄好了。”
    李益上前看了看,说:“没什么带的,就这样吧。”
    惠娴捏着双手,欲言又止,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益说:“我去书房睡吧,让人听着不好。”
    他的意思是父亲过世,还夫妻同房,让人听见会说的。只是因为小两口久别,控制不住,但样子得做的,惠娴就点了点头:“书房冷,要不要再给你添个被子?”
    李益说:“不用了。”
    惠娴站着,交握着双手:“我想再跟你商量个事。”
    李益说:“什么?”
    惠娴拉着他手,按着他肩膀,让他在床上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又高兴地笑说:“这段日子你不在,我给你买了一个妾,放在宅子里养着,等过几天有工夫,我带来给你看,你保准儿会喜欢的。”
    李益听懂了,说:“然后我同意你养阿龙?”
    惠娴说:“也不光是为了这个。”
    惠娴说:“这姑娘可老实了,长得也讨人喜欢,留在身边,也可以跟我做个伴。你这平时都不在家的人,我想着兴许是我太拘束你了,她要是能让你把心收回来,让你多回回家,多跟我,跟家人多亲近,我也能欣慰一点。总比你在外面去认识那些花花草草要好。”
    李益说:“算了吧。”
    惠娴说:“我不会吃醋的,我自己挑的人,不会看走眼的。这姑娘年纪虽然小,但是懂事,嘴又乖,不像那些绣花枕头的狐狸精,一得意就翘尾巴,动不动就生事。她叫我姐姐呢,叫的可欢了,真的很可爱的,改天你看看。”
    李益说:“你这是在给牛羊配种吗?”
    惠娴打他:“怎么这么说话呢!你是牛羊了?”
    李益说:“见都没见过的人。”
    惠娴说:“没见过所以才让你去见啊。”
    李益说:“不想见。”
    他站起来,要走了,惠娴拉着他还要说,李益无奈道:“夫人,我真的累了,让我走吧。你自己挑的人,你自己留着享用吧,我得去睡觉了。你想要过继阿龙你就过继吧,你们随意,你们爱怎么样都好,养儿子做夫妻都行,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们自己拿主意,只求不要再来扰我了,让我清净清净。”
    李益去了书房,抱了被褥,上了榻卧了。
    书房有窗,雪花透了窗棂,细细地落在窗木上,月光下熠熠耀目,晶莹剔透,好像珍珠的薄粉。他靠在枕上,拥了毛毯狐裘,对着一窗寒梅冷雪,脑子里清清明明的,只是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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