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很忙,只偶尔来看看弟弟,魏家的主仆四人基本上都是陪着靖王的,一起读书,吃饭,玩乐。
    “原本每到逢十,我们都是要回魏家的,可是头一回该回家的时候,殿下就把我给拉住了,说我们都回去了,他一个人就没人陪了……可是谁会让殿下孤单呢。他只是那时候就知道,我若是当时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同十二进宫,靖王小他五岁,这年头都论虚岁,所以实际年龄就六岁,顶多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偌大的皇宫里,就只有四个主人,太子为了要继承皇位,自然是要被各种教育的,相较之下,更年幼而且没有责任要求的靖王想来就是真正被“万千宠爱”的那个了。
    可被宠爱,不表示他就不明白了。
    甚至一开始对陈同的另眼相看也都是出于对他自己一时失言的愧疚,陈同本来就是仆,还被自己的主人看不顺眼,靖王大概觉得,自己再疏忽一点这人的小命就没了吧?结果这种另眼相看,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在不知不觉间,反而让他眼中的那个人,变成了最特别的人。
    就这样,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快十年,这期间,陈同很少回魏家,就算是回去了,也必然会带着靖王、太子甚至先帝或大将军送给他的小礼物。
    他在魏家既是水涨船高,已经有了独立的小院子,下人们也都叫他三郎,而非直呼姓名。同时却又如履薄冰,两个魏家正儿八经的公子都没能得到这份恩宠,一个贱奴却在宫中过得风生水起,莫说是主人家就是那些奴仆们,对他又有哪个不羡哪个不嫉?
    中间也有几次,陈同在回到魏家之后“突发急病”,换了人顶替的。结果宫里不但立刻就来了太医,靖王也跑过来了。他自然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跟自己的姥姥家发脾气,但魏家也不愿意给靖王留下坏印象,只能拿些家仆当替罪羊。如是再三,魏家明白此路不通,也就彻底改成怀柔了。
    “……待到靖王十六岁,他出宫建府那一天,突然对我要了个礼物,竟然是要我……”陈同突然脸上一红,毕竟差点说漏嘴,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断的这地方更容易惹人误会。
    幸好卢斯和冯铮都脸色正常,应该是没想歪……吧?
    “咳咳!”陈同用咳嗽遮掩自己的尴尬,不过他说了许久,也确实喉咙发干,喝了两口水润润喉,“就是向魏家要了我,我也是从那之后,就开始跟随殿下的。那年的冬天,大将军突然就病倒了,好不容易撑到过年,过了十五,十六早晨就去了。陛下……没出半个月也跟着一起去了。”
    陈同慨然一叹,转了两圈茶杯。
    第174章
    “那一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大将军和陛下都入葬了, 太子登基了……殿下从宫里回来的时候憔悴……咳咳!”这下不是为了遮掩尴尬, 是陈同真咳嗽了, 而且这一咳就停不下来了。
    “陈兄,我们改天再来, 你还是先休息吧。”冯铮赶忙劝,卢斯倒了一杯温茶,却不敢递过去,怕他咳嗽着喝茶,真把自己呛着。
    陈同这回没拦住, 他也确实是累了,同时又有些愧疚,说半天, 自己只觉得说得乱七八糟, 也不知道有用没用:“麻烦两位了。”
    “我出去叫人。”卢斯出去了, 结果一出门,就看见好大一只靖王站在门口,看他出来,拱拱手, 无声的道了个谢, 仆人都远远的站在外头。
    “铮哥,出来吧”卢斯朝里头喊了一声,冯铮看见靖王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站在外头的, 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冯铮出去后,花厅里没人,陈同就趴在了桌子上,过了好一会才从手臂的缝隙里看见自己旁边有人的衣服,他吓了一跳,赶忙坐起来,结果就是眼前一黑,幸亏有一只手盖在他的背后,将他支撑柱。
    等到眼前漆黑褪去,陈同才看见了眼前人:“……殿下?”
    好多年不叫他殿下了,都叫他王爷,其实靖王更希望他能叫自己的字——他叫薛灼,字其华。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我抱你回去?咱们在房里吃?”
    “……好。”
    陈同一条胳膊沟在靖王的脖子后头,等到靖王把他抱起来,他就在靖王脸颊上亲了一下。
    靖王动作刹那间有些停顿,等把人抱起来,他嘴唇颤抖却忍不住问:“三郎……当初,我第一次问你,你、你那时候是真心喜欢我吗?”
    “……”陈同沉默了一会,靖王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我那时候,对殿下只有敬畏与感恩,并无情爱。”
    靖王十六,他也不过是二十一岁。比起靖王的无忧无虑,他“生来”就是奴仆,却被主家带进宫,却反而得到了靖王的瞩目,主家不但不为此欣喜,反而因此而觉得他忘恩负义,记恨他,陷害他,想要他死。而靖王虽然保护他,可这个保护能够持续一辈子吗?他做魏家的奴仆可是要做一辈子的啊。
    可他从来不去索求更多,也不觉得委屈愤恨,他一直谨守着一个奴仆的本分……
    靖王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陈同身体这个样子,除非公务,否则他怎么可能放心离开?他在外头是从头听到了尾的,而陈同在述说的时候,他也在回忆。当年那个年幼的他不明白的时候,现在这个历经世故的他再拿起来回想,顿时明白了自己曾经忽略了多少血淋淋的事实。
    那时候他一提,陈同只是愣了一下,就立刻笑着应下了。第一次的时候,熄灭了蜡烛,黑暗中他这个初哥做得手忙脚乱,却又不管不顾的,陈同不但事先准备好了自己,还一直包容鼓励他。那时候他是真傻。第二天看褥子上的血,还傻兮兮的笑着说什么处子血,根本没意识到男人跟女人的不一样。
    那时候陈同的反应是什么?他也一切如常的穿衣起身,还附和着他的笑。结果,没轻没重的他第二天晚上继续折腾起了陈同,等到第三天陈同是真起不来了,还只说扭了腰。他当时虽然也是愧疚的,可愧疚跟愧疚根本不一样啊。
    后来两人相处时间渐长,他才逐渐有了分寸,也把早时候青涩造成的伤痛忘记得一干二净,直到现在,才终于是重新记起来。
    “我去叫人端饭来。”靖王把陈同放在床上,转身就要走。这些年来,他头一次这么不体贴,但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恨,恨他自己!他竟然没发现,那时候的陈同并不是以爱人来爱他,而是以主人来爱他……
    “殿下!”陈同哪里会忽略靖王的态度,他两只手用他现在最大的力气死死抓住靖王的胳膊,结果被靖王带得差点掉下床去。
    “三郎!”靖王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搀扶回去。
    陈同体虚,这一折腾也让他浑身虚汗,喘息不匀,可依旧用颤抖的手拽着靖王的袖子不放。
    “殿下……”片刻后,陈同终于能把气喘匀了。“那都已经是多久的事情了?当时的我虽然是感恩,可现在的我早已经深爱殿下入骨了啊……”
    “真、真的吗?”多大的人了,而且头发花白一脸皱纹,但这委委屈屈的语气,瞬间就让曾经的窈窕少年与现在的男子重叠在了一起。
    陈同抬起手,摸着靖王的脸颊:“对啊,我爱上殿下的时候,虽然比殿下爱上我的时间要迟那么几年,但放在现在,那也是爱了殿下几十年了。”都这年纪了,才突然腻歪起来,说什么爱不爱的,陈同脸上有些发热。可看靖王握着他的手,用脸颊在他的掌心上磨蹭,陈同突然后悔了——他应该早几年,跟他的殿下就这么腻歪的。
    “……殿下,有件事我得告诉您。”陈同皱着眉道。
    “什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好事。
    “殿下提出来那礼物之后,我、我就回去禀告给了四公子。我并没有泄露过殿下的身边事,这件事只事关于我,我才……”
    “笨蛋。”靖王把人抱在怀里,其实这人跟他身高仿佛的,顶多是他靴子底高点,头冠高点,看着才比他高,原来也是挺沉的,反正是不能用抱的,只能背着,现在看,这人一把骨头,他这么抱着,都能把人直接包裹起来,用大点力气都怕把他的骨头弄断了,“说好的爱我呢?那就该大大方方的,你也该知道,我信你。”
    “四公子……也告知给了三老爷,三老爷说,既然如此,那也是我的造化,该好好学学如何伺候好了殿下。”
    他们这些单独挑选出来的小厮,本来就有义务为主人“引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米青的时候,就会安排人。可若是安排女子,就算是给女子吃了药,总也会有个万一。虽然发现之后就打掉,也就罢了,但若是传出去,终归名声不好。相比之下,男人就比女人方便多了。
    “……”
    “我早早就高过了四公子,容貌又非他所喜,所以,就是小时候听过些……自从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沾过。四公子当日听后,说要自己接手调教之事……三老爷答应了,只是让他不能真的碰我……”陈同被靖王的胳膊勒得有点痛,可也没反抗,“那时候,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为什么你即便已经是如此下贱身份,也还这么好运。我才是四公子。’”
    “他……知道真相?”
    “也不尽然,当时那话也能理解成他觉得我这下贱人不该如此好运。”陈同叹了一声,“魏家……无论我生身父母到底是谁,对他们我也只有恨,不过,要查一查也好。之前殿下的身份不不方便,无常司的两位将军却以无私著称,又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查出来的,没人说不对。最好将魏家查个底掉。”
    他提供的线索,其实跟靖王寻找到的线索情况一样。要是不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去分析,根本无用。可既然是用怀疑的眼光,那代表已经给对方定罪,又与疑邻偷斧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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