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想说,天下间最难的,只怕就是能像包氏一样,有一个陆高峰那样顶天立地,又全心全意而着她的丈夫,而她又恰好爱她的丈夫。
    陆高峰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会为了妹妹铸成的错误而勇于赎罪,宁可抛弃在交趾经营的大笔家业,去做个火头兵。也会在女儿受委屈的时候,冒着负天下的危险,只为保护女儿。他也许不完美,但他是天下最负责任的丈夫,和最爱儿女的父亲。
    *
    送包氏几个出宫时,路过太液池畔时,当年那横行耀武的李尚宫忽而拦路,说道:“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日日眼等着您去看她一回,既您今日都到这儿了,能不能去看她一回?”
    陆敏的皇后之位,虽来的容易,但也是众望所归。有陆高峰那样一个父亲,再有皇帝持续不断为她在朝中制造声望,她的后位,如今已稳如磬石。
    自打陆敏怀孕之后,太皇太后便歇了要害她的心思,反而刻意讨好起陆敏来。隔三差五就要送陆敏一些自己积年攒下来的宝贝,明知东西送到麟德殿外,李禄都会派人处理掉。她还是乐此不疲的,一样样送过来。
    陆敏当然知道太皇太后如此示弱,是为了如今在皇子殿为婢的余宝珠,那是她最宠爱的亲外孙女儿,却在宫里当个下三等的婢女,太皇太后的忧心,可想而知。
    李尚宫见陆敏还在犹豫,又补了一句:“满朝上下,无人不称皇后娘娘贤良,可奴婢就斗胆说一句,自打您入主后宫,太皇太后多少回主动示好,您却无一日踏足过太液仙境,便在民间,这也是不孝的大逆。此事儿若是传出去,于您的名声,也不大好吧?”
    陆敏一听,便知太皇太后明面上示弱,骨子里还是藏着针的。老太太这是掐准了她眼看即将生产,几个月不能料理庶务,想拿皇后的声望为威胁,给余宝珠讨点利益。
    若不当皇后,不接手并打理后宫庶务,陆敏对于余宝珠其实也没有多少恨意。但直到接过六宫庶务之后,她才知道,李禄这个总管大太监,办事干练能力超强,也不像寻常的阉人一般心恶,对待那些常年居于冷宫的太妃们,尤其照顾,冬添炭,夏添冰,饭食也照料的很精细。
    上辈子她由余宝珠单独照料,所以常食馊饭,不到冬月用不上炭,棉衣也是絮糠,十年难熬的日子,有一半还是余宝珠的故意作弄。
    作者有话要说:  有要鸡腿的嚎一声!
    ☆、大宛马
    这辈子陆敏不会刻意欺负余宝珠, 但当初听她叫自己多少回贱婢,还是很乐意她在皇子殿当个奴婢的。
    太皇太后想必也积蓄了很久,要使个狠手出来, 立争一招就能帮到余宝珠。
    原本,这事儿陆敏该交给李禄去办的。但常言说的好,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老。若事事依靠李禄,自己这个后位,照样坐不稳。
    至于这个李尚宫, 算是太皇太后宫里最得力的婆子。既太皇太后要对付她,跑腿儿的当然是这李尚宫。倒不如趁着太皇太后不备,先将这李尚宫给剪了,无论老太太有什么招数,没了李尚宫这两条腿, 她也出不得太液仙境。
    想到这里,她先一笑,却忽而脸寒:“本宫三月入长安殿,七月及封后大礼,无一样不是在太皇太后的见证与许可之下。
    李尚宫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 明知本宫与太皇太后祖孙相处融洽,竟敢说出不孝二字来,这明摆着便是离间我们祖孙之间的关系。林平,将李总管请来, 叫他与李尚宫好好论论什么叫孝与不孝!”
    皇后自上位之后就一直怀柔,连前朝百官都知道她的仁善,李尚宫也是以为她没脾气,才敢欺那么一句不孝,谁知她瞧着绵软,一脚踢过去却是块铁板,还想磕头求饶,林平已带着内侍们将她给拖走了。
    太液仙境中。太皇太后见皇后亲至,虽自己动不了,却也指挥着一干人忙的团团转,一干人见礼罢,陆敏在床前一张椅子上坐了,抚着肚子问道:“皇祖母如今腿可好点了?可能起得来走上几步?”
    太皇太后这是个慢性中风,自打去年腊月初八一回大闹之后,先是麻了手,渐渐是胳膊,再渐渐两条腿也走不得路,成了个瘫子。
    经过御医们一年多不懈的针灸,如今她的手渐渐能动了,但腿依旧沉沉无知觉。
    早有人将陆敏治李尚宫那一出报给她了,听说还是送给李禄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赔上一个马前卒,太皇太后越发想一招制胜,摇着自己一双手道:“御医们说,哀家一双腿还有站起来的希望,但是须取一匹纯种大宛马的膝盖煎药来治。这马也有讲究,年必须十三岁,兰筋必须为红,背上必得有虎纹龙翼,缺一不可。
    哀家想着,这样一匹马只怕也不难寻,所以正打算召诰天下,寻这样一匹马来替哀家治病了,皇后您觉得如何?”
    十三岁马龄,兰筋为红,背有虎纹龙翼的大宛马人称神驹,是天马之子,事实上整个大齐国内,唯有一匹,那就是陆高峰的坐骑。
    若太皇太后果真诏告天下,要这样一匹马,大家很容易就会想到陆高峰那匹马。不过一匹马而已,帝后若果真孝顺,肯定得杀马,取膝盖给太皇太后治病不是?
    但那匹马,正是陆高峰骑着追捕烈勒的那一匹,当初驮着陆高峰从火州兵营突破重围,于陆高峰来说,是战友,亦是伙伴,又岂能杀之?
    陆敏也不废话,直接挑明:“本宫只听过牛膝治中风,还是头一回听说马膝也能治中风。这方子可真够偏的,恰恰我爹就有这样一匹战马,您说这该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诡异一笑:“哀家这把年纪,再站起来的机会可遇不可救。皇后如今贤良之名在外,想必不会拒绝哀家的要求吧。”
    拿贤良之名搏后位,最终也会叫贤良二字绑架,果真贤良,她就不能在皇帝采嫔良女纳嫔妃时拈酸吃醋,不能为了一匹马而拒绝太皇太后的要求。
    陆敏点头:“果真无法拒绝。”
    太皇太后再笑:“哀家知道你父亲与那匹战马的感情,所以并不想杀一匹良驹。但哀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哀家一个面子。宝珠在皇子殿为婢,哀家心里不是滋味儿,你给皇上说说,给宝珠一个贵妃之位,你爹那条马的性命也就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陆敏低眉一笑,暗道原来这老太太到如今都还未歇了要把余宝珠塞进皇帝后宫的心思。
    她道:“按理说本宫怀了身孕,后宫也该进几个姐妹热闹热闹,但是余宝珠当初可是拿厌胜诅咒过本宫的。皇祖母,人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狗改不了□□,一个敢操持厌胜的女人,恕本宫的后宫里不能要她。”
    太皇太后忍着气要来拉陆敏的手,低声哀求道:“你是皇后,又得圣宠,她如今走投无路,横竖也越不过你去。给她一个妃位,叫她在这后宫里养老,算哀家求你了,如何?”
    陆敏心说东郭先生救狼的时候,那条狼也走投无路,可转身还不是吃了他?
    她仍旧摇头,孕中想给腹中的孩子造点善报,心软劝了一句:“皇祖母,若说在宫外给宝珠找房好亲事,本宫今夜回去求求皇上,也就能了,您又何必执意让她入宫呢?”
    太皇太后一听陆敏将想把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外嫁,气的变了脸,指着陆敏的脸道:“贱婢,那左银台门你堵得住一时,堵不住一世,总有一天,会有更多更年青貌美的女子进来,一脚脚踩你的脸,到那时,哀家要看你还如何猖狂。”
    陆敏也不生气,悠悠道:“听皇祖母这泣血锥心之言,显然是过来人才能有的感悟。但无论那左银台门上香车载进来多少位,里面也不会有余宝珠,这恰是我今日的猖狂。”
    她油盐不进,气的太皇太后扯着床边的流苏锦帐高吼:“来人,将哀家的旨意传出去,明儿哀家就要杀陆高峰的马,剜那大宛名马的膝盖,来治哀家的腿。
    这世上谁不让哀家痛快,哀家也不会让她痛快。”
    还好陆敏方才把李尚宫给擒了,剩下没人敢主事,皆跪在那儿颤颤兢兢,无人敢动一步。
    陆敏起身,淡淡说道:“皇祖母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牛膝马膝的,别信那些偏方儿。本宫今儿给李禄好好交待两句,明儿御医们肯定会给你开个更好的偏方儿出来,您且将养着,如何?”
    可以想象,只要李禄大剌剌入太医院喝回茶,再翻一翻御医们这些日子来的诊病记录,明天御医们就会齐齐改口,世上再无马膝治病一说。
    至于太皇太后么,不过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动也不能动,那儿也去不了,没了李尚宫,谁还会替她跑腿儿?
    陆敏一笑,挺着肚子转身便走。
    太皇太后动不了,爬在床上将床捶的山响:“陆敏,你给哀家等着,哀家便是做鬼,也放不过你!”
    *
    过桥时天已经黑透了。今夜的夜色分外浓,一弯明月挂在天上,湖面上寒鸦呱呱叫个不停。寒风嗖嗖,想必明天又有雪。
    少监林平在前提灯,一圈七八个年青力壮的内侍们紧紧护着,陆敏坐在步辇上亦是四处张望,总觉得今夜格外心神不宁。
    入太液仙境前她就曾传过话儿,让李禄亲自来接她,到此时也不见李禄的影子,这全然不是李禄的作风。
    陆敏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对劲儿,叫停林平道:“放本宫下来,让本宫自己走,这步辇你们抬在前面,正好替我挡挡风儿。”
    陆敏扶着春豆儿,叫一群宫婢围在中间,走的极慢,如此走了一射之地,忽听前面抬步辇的人哎哟一声,八个人摔倒了三个,步辇哐一声落到地上,吓的众宫婢一阵惊呼。
    林平呼几个年青力壮的内侍立刻将陆敏团团围住,提着灯上前,跪在地上细抚了片刻,道:“娘娘,这一片子瞧着跟地面无二,下面却是明镜似的一层冰,拿虚土掩着,抬步辇的人未及防才会滑倒,奴婢瞧着,这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陆敏方才在那步辇上,从空中摔落下来,这样大的肚子,必定会提前胎动。
    春豆儿悄声道:“娘娘,您说那冰,会不会是太皇太后提前泼的水,故意弄的?”
    陆敏摇头:“胡乱猜测的话尽量不要说,咱们尽量小心些,赶紧回长安殿要紧。”
    皇帝不在宫中,显然有人想要趁此闹鬼,但是否太皇太后,还有待商榷。陆敏将如今还住在宫里的几个人,从玉真长公主到赵秉,再到太皇太后和余宝珠,一并儿过了一遍,暗觉人人都有嫌疑,但又无法定论究竟是谁,只得抓紧叫人去找李禄。
    回到长安殿解了外罩的裘衣,陆敏歪在软榻上,正在思索此事,便听一阵沉沉脚步声,听声音笨拙迟缓,当不是李禄。
    进来的果真不是李禄,而是五皇子赵秉。
    这小胖子到如今还未生喉节,胡子倒是沿唇溜了一圈儿,油黑明亮的胖。他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道:“皇后娘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哇。”
    陆敏瞧他衣裳也是破的,脸上一圈青肿,惊问道:“五皇子,谁打的你?”
    赵秉揉着发青的鬓角道:“除了余宝珠,还能有谁?”
    这下陆敏更吃惊了:“你是皇子,她不过一个奴婢,难道你就任由她打?”
    ☆、待产
    赵秉哭哭啼啼道:“三哥将她指给了我, 说是当奴婢。可太皇太后身边的尚宫嬷嬷们一天来训我一回,我那里敢要她伺候?
    她又爱吃蒜,每日吃的房子里臭气熏天, 我一声儿也不敢说,今儿略微吵了两句, 她便将我一通好揍,实在打的我挨不住了,准备请李禄过去替我做个公段,将她打发走。
    谁知送她走她又不肯,提着把刀欲要杀我, 后来我们俩打斗起来,我捅了她一下,她就没气儿了。李禄此刻还在皇子殿,我先一步来请罪,该怎么责罚, 我任你处置。”
    陆敏坐了起来,欠手揉着腰:“所以,你的意思是余宝珠死了?”
    赵秉太胖了跪不住,索性坐到了毯子上:“死了!”
    好好一个大姑娘竟就没了,而且早不死晚不死, 恰恰就死在皇帝外出的夜晚,这也有点太诡异了。
    陆敏重又躺到软榻上,罩了件银狐毯子,挥手道:“你仍回皇子殿去, 此事我得跟李公公两个商量过,才能做定论。”
    赵秉不敢留,又不想走,跪了许久,见陆敏迷蒙着眼儿欲睡,往前蹭了蹭道:“麻姑,打小儿在这皇宫里,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也只有你最了解我。我真不是故意杀余宝珠的,若三哥回来要处置我,你可得替我求句情,好不好?”
    陆敏今儿颇累,也懒得应付赵秉,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赵秉走了。陆敏要等李禄,又觉得这屋子里格外的热,遂脱了外罩的棉衣,只穿着件藕色的交衽薄衫,这衫子胸口太低,如今她前胸峰峦又颇为可观,躺在那儿,瞧着便有些不雅。
    她迷迷糊糊吩咐春豆儿:“一会儿李总管来了,叫他先在外面等着,我得穿着衣服才能见他。”
    春豆儿笑道:“李总管不过一个太监,净了身又算不得男人,是您的奴婢。您既累,躺在这儿见他就成,何必再穿一回衣服?”
    陆敏半掩着方狐裘毯子,似乎吃了一惊,断然道:“傻孩子,净了身又不是净了他的心,该是男子,他一样是男子,男女大防还是要有的。”
    春豆儿笑着摇头,转身出门轻轻合上隔扇,迎面便见李禄一身朱色宦官服,腰上青墨色玉带,右手拇指旋于腰带中,两腿轻叉,浓眉下双目灼灼盯着那扇门。见她出来,笑了笑,轻声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李禄要见娘娘!”
    ……
    从春豆进去通报,再到李禄被召见,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长安殿所有的陈设布置,全是李禄一手置办的。他请示皇帝该如何布置的时候,皇帝只说了一句,全凭陆姑姑的喜好。
    李禄大约比陆敏自己更知道她的喜好。她不喜家具太名贵,讨厌一切檀木做的家具,格外喜欢住在宽敞明亮的二楼上,讨厌月季,玫瑰一类长开的花,倒是喜欢冬青、松柏那类绿植,所以李禄将她的床铺设在了二楼,殿外也不种花,一眼望出去全是绿油油的常青植物。
    自她住进来之后,这屋子里所有冷冰冰的家什摆件,似乎都带上了温度,格外的生机盎然,处处浸润一股子淡淡的甜香。
    她天生体带股子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头一回嗅到,是在麟德殿后面的校场上。他跪在南墙根的兵器架子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她像一只羚鹿一样在那空旷的校场上奔跑,在挂满兵器的架子上翻跃。
    忽而一个蝙蝠倒挂,云破月出,她倒吊在兵器架子上,脸对着脸,她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些戏谑:“三更半夜,这儿竟还有个男人!”
    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鼻尖上透亮亮一层薄汗,幽香淡淡,从衽口往外飘散。她倒吊着,眉眼弯弯,一直在他眼前轻轻晃悠。
    *
    陆敏开口便问:“余宝珠果真死了?”
    李禄道:“不止余宝珠死了,不知那个蠢货将余宝珠的死讯报到太皇太后那里,老太太一个没挺住,又梗过去了,只怕死期不远,奴婢想跟娘娘商量一下,是否差人把皇上请回来,好备办丧事!”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陆敏断然摇头:“皇上登基也不过一年多,头一回出去体察民情,咱们不能拖他的后腿。太皇太后那个梗法,只要当时死不了,就必定还能拖几天。再等等吧!”
    本来,陆敏以为在半路洒水成冰,要故意诱她摔跤的会是余宝珠或者太皇太后,谁知道她二人一死一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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