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还好,够老,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余宝珠竟叫赵秉失手杀死,年纪青青的大姑娘,死的也太突然了。
    皇宫里如今人不多,除了护国天王寺的几个老和尚,就只剩下玉真长公主和五皇子赵秉了,挑起事端的人,会是谁呢?
    李禄显然也在思考此事。他道:“方才,奴婢已让虎贲军包围了整个长春观,在皇上回来之前,保证蚊子也飞不进去一只,至于五皇子,奴婢也命人拘禁在了皇子殿,他是出不来的。
    多事发于一夜,必定有蹊跷,敌人隐于暗处,而咱们在明处,奴婢今夜先在此守着,明日再彻查此事,如何?”
    长安殿中的凤座也是黄花梨木,雕着鸾纹,两侧各设一尊青金瑞兽。陆敏不喜欢这宽而高的硬榻,除非接见后宫中有品的太监,尚宫们时,才会坐上去。
    那青金瑞兽,是用来做靠扶的。手虚扶在上面,错金璃兽香炉中檀香淡淡,最能震定神识的香气,可她的心就是定不下来。
    高处的皇后叫灯映着,双眸颇黯淡,空洞洞盯着前方。
    “您又何必忧心呢?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李禄踏上一级,与坐在凤坐上的皇后平视,声音淡淡,在这窗外寒风肆虐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温柔。
    她收回目光,低眉一笑:“辛苦李总管了!”
    *
    陆敏上楼睡觉,这夜一直心神不宁。心中暗想自己对太皇太后是否太过分了些,但转念一想,太皇太后瘫在床上,唯一双手能动的时候,还不忘挖坑使陷,人似乎都是如此,不到咽气的那一刻,就停止不了争名夺利,蝇蝇苟苟。
    那看不见的敌人,他究竟是谁了?
    这夜寒风一直刮个不停,陆敏披衣起身,几番推开窗子,都能见李禄在外巡逻。
    赵穆在的时候,陆敏并没觉得他有多重要。他头一回出门,她才发现他的重要。有他在,这宫里清清静静,他一走,似乎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玉真长公主在皇宫里,一直是个隐形人,长年隐在长春观中修道,当初陆轻歌风头盛时,她与陆轻歌交情最好。但后来治陆轻歌的也是她。按理说赵穆即位之后,做为功劳最大的那个,她应该很风光。
    但她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儿,仍旧躲在长春观里潜心修道。陆敏自认两辈子都没有惹过她,若她要害她,似乎连理由都没有。
    再就是赵秉了,那又胖又黑的孩子,懦弱,无能,一天只知道吃。可是余宝珠死的太巧了,若余宝珠不死,太皇太后不会那么快再一次脑梗。
    若太皇太后死,皇帝率着文武大臣,必须送她的灵柩至皇陵,那时候皇宫里又将是空的,而她也即将临产,这恰是个最好钻的空子。
    但赵秉不过一个孩子,他有什么理由又必须得要害她?陆敏满脑子乱沉沉,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蒙蒙睡去。
    她本来以为赵穆至少还要三五天才能回来的,在梦里掐算着日子,巴望着他能快点回来,好查明真相。岂知短暂眯个眼儿的功夫,他已经在床前坐着呢。
    皇帝胡子拉茬,眼窝也有些深,闭眼坐在床头。她微微一动,他立刻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陆敏还是原来做女官时的习惯,攀着床沿坐起来,问道:“皇上几时回来的,可要沐浴,用饭,我即刻派人去传?”
    赵穆重又将她揭开的锦被替她盖上,调个姿势屈跪在地台上,柔声唤道:“麻姑!”
    陆敏应了一声,他又道:“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如今身孕八甲,就该稳稳的躺着,该明白万事有我,孕中,就该我照顾于你,而不是你照顾我。”
    陆敏一想也是,重又躺到了暖暖的被窝儿里,说道:“昨夜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那里不对劲,可又找不到头绪,还好你回来了。”
    赵穆捏了捏她的手:“万事有我!”
    他起身欲走,又道:“太皇太后薨了,从今日起,辍朝七日,咱们皆得为她服丧,恰你产期临近,我正好陪你待产,好不好?”
    陆敏笑了笑,柔声道:“好!”
    因为临产,陆敏倒省了跪丧的苦差,每日在暖暖的长安殿里呆着,专心待产。
    皇帝每日早起哭一回灵,也会回来陪着她,夫妻相对,陆敏有时候也会想一想,人生百年,将来有更多的嫔妃进来,皇帝去陪别的妃子们的时候,自己孤身一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那样的念头也不过转眼即逝,孕期妇人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也格外能吃,诱着皇帝渐渐也食荤成了自然。相对用饭,也没了原来的别扭劲儿。
    作者有话要说:  李禄没有重生也没有穿越,是个土著。
    番外从他的角度来讲述,也没有什么船啦,但有一个蝙蝠倒挂的吻……
    ☆、生产
    生孩子, 成了他们如今最期待的事情。三个带下医,八个稳婆的祖上八代,都是李禄细细捋着过了一遍, 保证个个儿都清清白白才选上来的。
    整个长安殿所有的奴婢们,也都细细捋过一遍, 稍有身世不明者,皆弃之不用,如此瞧起来,生产之事已是万无一失了。
    冬月十一这日夜里,陆敏梦见一条白生生的巨蟒缠在身上, 于梦中几乎骇了个半死,一摸褥子一片热热乎乎,伸着手摇了摇赵穆,道:“我只怕是要生了。”
    羊水先破,宫口开的也快, 长安殿三更半夜灯火通明。皇帝就在隔扇门外守着,太液仙境隐隐还有哀乐传来,妇人生孩子,按理来说应该疼,应该叫的, 屋子里却鸦雀无声,一丝声音也无。
    赵穆以为陆敏是因为不疼才不肯喊,悬提了几天的心,略略有些放松, 见有个带下医出来,问道:“皇后生的可顺利否?”
    这带下医两只手颤危危并到一处,低声道:“宫口开了十指,可娘娘似乎不疼,也不叫,倒也使劲儿了,可就是生不出来,奴婢宫里宫外接生多少孩子,还是头一回见娘娘这样儿的,如今也不好说呢。”
    赵穆不懂她的意思,心却再度悬了起来:“难道说,不疼也有问题?”
    带下医不敢相瞒,低声道:“妇人生孩子,痛是天经地义,不痛,那自然……”
    后半句她不敢往下说,只见皇帝顿时面色惨白,生生往后退了两步。他闭了闭眼,道:“朕进去陪着她。”
    今夜不止带下医,包氏也在,六宫之中有头脸,熟规矩的尚宫们站了半屋子,诸人见皇上拨脚就要进屋,连忙上前阻止:“皇上,妇人产子,最忌的就是男人陪在身边,您万金之躯,千万不能进!”
    赵穆做了两辈子的皇帝,如今的这一生,并陆敏,以及即将到来的孩子,其实都是额外之福,他停了停,问道:“朕进去,可是会对皇后,或者孩子不利?”
    那带下医道:“倒也不是。妇人生产时,多邪灵污晦聚集于身边,要吸食那产后污血,奴婢们是怕皇上要遭邪晦缠身!”
    赵穆道:“朕便是天地间最正的纯阳之气,最不怕那些东西,快快躲开,叫朕进去!”
    几个带下医没了主意,转身去看包氏,毕竟她是皇帝的老丈母娘。她们自然希望她能劝劝皇帝。
    包氏略一思忖,却是道:“既皇上心急,叫他看看也好。不过你得等会儿,我进去稍微遮掩一下,你再进来。”
    她生过几个孩子,最知道为何妇人生产时,不让男子进产房这一忌的由来。
    说白了,男女之间相吸相引,全在于鱼水欢好。但妇人不比男人,怀胎九月,身材会走形,相貌会变丑陋,生产时那道鬼门关,沾着血腥污秽,恰如地狱之苦。
    一个男人若亲眼见过自己的妻子生出个孩子来,只怕会生生吓掉半条命。
    方才她一直陪在陆敏身边,总觉得陆敏有些不对劲儿。
    陆敏今年也才十六,还是个小姑娘,从两年前被皇帝逼入宫廷开始,再到最终嫁给皇帝,别别扭扭,多一半是叫这男人强迫的。
    她没有爱他到愿意嫁给他的程度,又没有恨他到必须杀了他的程度。但她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全心全意嫁给他,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要么就决裂,让陆高峰杀了他。
    所以虽然她当着陆高峰的面说爱赵穆,但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爱他,相反,也许还积着许多委屈。
    最初怀孕的时候,妇人们因为新奇,也因为即将要做母亲,会变的很快乐,傻乎乎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在产前会渐渐被忧伤所取代。
    于一个天生禀性柔弱的妇人来说,孩子是她一生的责任,她怕自己会照顾不好孩子,也怕丈夫会半途弃自己而不顾,种种忧虑杂夹在一起,情绪自然也会时起时落。
    包氏当初怀孕时,陆高峰那样温柔体贴 ,稍有不顺心她还要摔盘子砸碗。
    陆敏面对的是皇帝,凡事自然委屈自己,这种委屈积累在心里,压在心头无处可诉,恰生产前心情低落,就成了她过不去的坎儿。
    包氏也不知道女儿是真不疼,还是忍着不吭声,暗猜女儿应当是心中有委屈,强忍着不肯诉,所以不肯喊痛,所以想要叫赵穆进去,一解心结。
    *
    事实上包氏当初,也是叫陆高峰掳来的。当时她在草原上放羊,以为他是来偷羊的,还在护自己的羊呢,他就那么随手一掳,便把她给掳走了。
    包氏犹还记得俩人在一起的头一夜,是在四野无人的草原上。他四处转悠,欲猎个东西来填腹,也不知怎么的,那一夜草原上没有一只野黄羊,连只兔子都没有。
    他生火的时候闷头闷脑说了句,没东西可吃,不如今夜就吃你?
    虽听不懂汉话,但他像狼一样要吃人的眼神,是个人都明白。她不会说汉话,只会说个,不,不。谁知在他那儿,却听成了包,于是陆高峰自发以为她姓包,这恰是她姓氏的由来。
    她一直担心他会吃掉她,怕了很多年。到陆严出生那会儿,还胆颤心惊,生怕他晚上吃不饱,半夜要来吃自己。
    也是经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白他的诚心和爱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于相逢一笑时的刹那经验,若想持之以恒,还得彼此容让,耳厮鬓磨。
    总得叫皇帝看看陆敏为他吃了多少苦,他才知道如何珍惜她,尊重她不是。
    *
    陆高峰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还穿着官服,又是皇帝的老丈人,不好进殿,便躲在后殿的廊庑下,一个人静静的站着,看二楼窗扇上一片片人影闪过。
    他听过太多次包氏生孩子的时候咒天咒地,到女儿这里,眼看要做外祖父了,心情激动,又难掩悲伤,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她,闭着眼睛,希望能听到孩子一声哼叫,却只听到轻而急的脚步声,一丝也听不到陆敏的声音。
    太液仙境的哀乐不知何时停了,此时当不过三更。
    *
    产房就是平日陆敏起居的那间卧室,里面所有的屏风,摆件全部被清放在墙角。
    床上没有人,七八个产婆全围在角落里。因有一块大帷幔遮着,赵穆只能看见她们的脑袋,却看不到她们在做什么。
    陆敏歪在平日闲时所坐的那张软榻上,腹部以下,由两个小宫婢那块帷幔遮着,他望不见。她脑袋歪在一旁,静静的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有个宫婢端了杌子来,赵穆便坐在了她身边,握过她的手。她的手格外渗冷,见他握过来,轻轻叹了一声:“冷啊!”
    赵穆问道:“疼吗?”
    陆敏摇头:“不疼,我只是觉得冷。”
    隔着帘子,那带下医说了一句:“娘娘,您得自己争气用力,催产药也灌了,羊水时时在流,若再不发动,待羊水流干,小皇子可就……”
    生孩子这种事情,就算有稳婆,有带下医,但还是妇人和孩子自己的努力。催产药灌了许多,孩子无动静,产妇也不疼,七八个稳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此时都要急疯了。
    有宫婢递了狐裘过来,赵穆替她围在胸前,问道:“可还冷不冷?”
    陆敏冷的其实是两条腿。隔着一道帷幔,她两条腿裸着,宫口已开,羊水在流,应该排山倒海的那种绞痛未至,孩子也不发动,她一直在努力,但肚子一无动静,这样过了两个时辰了,催产药灌了三回,但孩子不肯出来,就这样冷冷的耗着。
    她又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那带下医转了过来,在皇帝耳边悄声道:“皇上,您再劝劝,劝娘娘再使一把力。生孩子这种事情,只能往前,没有退路。”
    赵穆于是又摇了摇陆敏冰凉的手,唤道:“麻姑!”
    她睫毛扇了扇,未睁眼,却是滚了两滴泪出来。
    赵穆道:“若你有任何委屈,跟我说便是,我任由你打,你骂,只求你心里不要憋着怨气,好不好?”
    陆敏摇头:“我心里没什么怨气。我只是不疼,也不知多久了,我太累了,让我再睡会儿。”
    从开始破水到现在,已整整折腾两个时辰了。
    手捏在一起,她还握了握他的手,道:“放心!“
    带下医急的两只手直惴惴,忍不住大声道:“娘娘,这不是睡觉的时候,您把小皇子生出来,有的是时间睡觉,此时再努一把力,好不好?”
    陆敏觉得自己疲乏无比,叫这带下医一吼,倒是混身一个激灵,紧攥着赵穆的手,用起了劲儿。
    于是隔着帘子,那边又是一阵吵闹。
    过了一会儿,无疾而终,孩子仍无动静,陆敏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却依旧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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