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刚才那一点浅薄的伤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陆尧,我真的快死了。”
    他说。
    门被打开了,陆尧阴沉的脸露了出来,符虞还坐在他脚边,低着头,一声不吭。
    两个人对视一眼,云姜冲他笑道:“符虞是我抓到的。”
    陆尧警觉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符虞?”
    “我们边走边聊吧。”云姜微微一侧身,黑发搭在肩膀上,露出底下薄薄的衬衣,“说起来,这姑娘还跟我有一点渊源。”
    “或者,我可以让她自己讲给你听。”云姜绅士的弯下腰,脸上带着和蔼温柔的笑容,对符虞道:“我们有这个荣幸么?”
    符虞肩膀抖了抖。她眼睛深处埋藏着恐惧太过厚重,以至于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陆尧弯腰抓住她身上的绳子,粗暴的扯开了。
    “走吧。”
    云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符虞耷拉着肩膀,头发凌乱,踉跄着往外走了几步。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没有脱困的机会了,连背影都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陆尧刚刚迈出门槛,忽然转身,对云姜道:“你先走,我很快跟上。”
    他快步走到里间门口,伸手把门往外一拉,隔着门板仅仅一只手掌的距离,晏轻站得笔直,漂亮的眼睛含着委屈。
    陆尧忍不住放缓了声音,说:“站着做什么?累不累?”
    云姜没走,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
    晏轻摇摇头,他拉住陆尧的衣角,有很多话想说,此时云姜一桶热油泼了上来:“怎么?又准备当着我的面亲上两口,好巩固一下自己的地盘?”
    晏轻没理他,他看着陆尧,像是要送自己丈夫去嫖娼的小媳妇,又大方又难受的说:“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陆尧口气越发缓和,刚才被他激起来的一点真火消散的差不多了:“那你好好跟蟾蜍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们就立刻启程回邺城。”
    晏轻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死死的抱住了他。
    陆尧拍拍他肩膀,却忽然听见他说:“你会讨厌我么?”
    陆尧诧异道:“什么?”
    “我不要别的,只要你不讨厌我……”晏轻说:“我跟符虞,是同一种人。”
    从符虞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看出来了。
    她隐藏起来的秘密,她若有似无透出的阴谋。他知道他该告诉陆尧,至少不能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但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自私跟忐忑。
    从同类的血肉中走出来的,让人恶心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云姜曾经赐予过他的东西,他隐约感觉到了符虞跟他惊人的相似性,每多看几眼,就都觉得反胃。
    陆尧愣了一下,很快理清了里边的关窍,问:“你不告诉我,就因为这个?”
    晏轻点点头,又犹豫着摇摇头。
    不止,不止是这个。
    陆尧:“……”
    陆尧后退一步,一弯腰把他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把他扔到了床上,居高临下的冷笑一声,说:“你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他怒火冲天的关上门,冲云姜抬抬下巴,说:“走吧,你要去哪儿?”
    云姜说:“坟场。”
    第72章 来龙去脉
    “大概是十几年前,我跟符兰来到了这个村子。”
    那时候符兰还是个婴儿,蜷缩在她怀中,被包裹在一块破袄子里,手脚都被冻得通红。符虞年纪也不大,衣衫褴褛,脚上的鞋子早就开了口,走几步都会有石子窜进去,把稚嫩的脚磨出一道道血痕,天寒地冻,用不了多久,这些血痕就会撕裂流脓,再被冻成水痕,黏在她的脚上。
    长途跋涉几乎压垮了她的肩膀,铺天盖地压下的大雪中,只有她跟一个濒死的婴儿。
    就在符虞以为自己要跟符兰死在这里的时候,她被附近的村民发现,并被带回了这个村子中。
    陆尧跟在她身后,三个人走上了小山坡。
    高处风大,呜呜咽咽的像是哀嚎。符虞说:“他们对我很好。给我换了干净衣裳,又帮我仔细梳好头发,用热水给我泡脚,再涂上厚厚的创伤药。符兰没有奶水喝,险些活活饿死,也是他们每家每户拿出了牛奶跟羊奶,一群人小心翼翼的给他灌下去。”
    她低下头,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边,憔悴的可怜。
    远处玩无数棺材横放,棺材板上花纹精致,云姜用手肘戳一下陆尧,说:“你看,像不像人脸?”
    陆尧闻言望去,那棺材上的精雕白天看着像虫子,如今覆盖在月色下,阴影锋利,竟然真的像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他侧头看了一眼符虞,这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抬起了头,目光痴痴的看着下边,眼中不是漆黑阴森的实木棺材,而是缓慢亮起的灯火。
    十几年前她拘谨的坐在炕上,手上被亲热的姑娘塞了暖水袋,两只脚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门外站着很多人,朴素而兴奋,都在笑着看她。
    “这次来的是个小姑娘……真可爱呀。”
    “好久没有见到小孩子了。”
    这个遗弃者的聚集地非常小,很久才会迎来新成员。村子的形成难以追溯,村民们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大门不闭,日子清贫却笑口常开。
    符虞就带着符兰,在这里生活了下来。
    他们年纪太小了,没有人起什么疑心。村民以为这一对姐弟跟他们一样,也是被偷渡客留在这里的‘东西’。
    符兰的小衣服是隔壁的女孩子做出来的。那一家没有男丁,只有几朵金花,个个都活泼外向,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偷偷盯了符兰好多天,最后千挑万选,派出了面相最和善的女孩子,扭扭捏捏的走到符虞面前,跟她商量:“我、我们给小兰花做了好多衣服,都送给你……你能不能让我们抱抱他呀?”
    符虞愣了一下,学着她的样子笑,说:“好。”
    于是一群女孩子兴奋的冲上来,把符兰围在中间,像是抱娃娃一样,轮流把他抱了一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吓到这个奶白的小团子。
    符虞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
    云姜两只手插在口袋中,往后一靠,靠在了一具棺材上。他没看符虞,似乎也没怎么认真听,视线停留在陆尧身上的时间反而比较多。陆尧没管他,皱眉问:“然后呢?”
    “……还有前邻。”符虞说:“前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
    姓李。
    李奶奶院子里种了一排枣树,每逢秋天,脆生生的枣子都压枝头,一个接着一个,落了满地。她就坐在在院子门口,驻着一根拐杖,不苟言笑的看着每天从她门前经过的符虞。
    符虞挎着小篮子,有些惧怕这个神色严肃的老太太,总是匆匆而过,头都不敢抬。
    春去秋来,来年秋天,老太太终于开口了。
    “站住!”
    她威严的问:“吃不吃枣?”
    符虞说:“我……”
    老太太又说:“捡一些回去吃吧,枣子活血化瘀,给你家里的小兰花也吃一些,记得看好,不要让他把核吞下去,小孩儿喉咙嫩,伤着就不好了。”
    符虞还是拘束,捡了几颗就跑了。晚上她家里来了另外一个大婶,给她送了一篮子鸡蛋,欲言又止:“李奶奶今天跟你说话了?”
    符虞说,是。
    大婶松了口气,笑眯眯的把李奶奶卖了:“哎呀,终于肯跟你搭话了。老人家倔,她喜欢小孩儿,惦记着你家小兰花好长时间了,还背着你跟我絮叨,说你又好看又可爱,跟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喏,她家枣子是每年都要收的,去年想让你去要,又不好意思开口,不知道找哪个瘪三问了个坏主意,劝她不要收,你肯定会来捡,结果硬是让枣子全烂在地里了。”
    第二天符虞又经过李奶奶门前,老人家还是不苟言笑的脸,只冷冷的跟她说:“枣子好吃的话就再捡,我从来不收的,烂了也是浪费,还不如让你拿走。”
    不仅仅是这两户人家,其他村民也是这样,对这一对孤苦无依的姐弟格外照顾,今天这边给他们送一匹布料,隔天就有活泼的小孩儿来陪符兰玩,符虞一手好针线活也是隔壁的女孩子教的,阳光温暖的时候,她们就在院子中,每人一个小马扎,慢悠悠的绣花绣千层底。
    陆尧冷声道:“但是最后你还是杀了他们。”
    符虞跪在地上,十指抠进泥土中,抓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低声道:“你根本就不明白……”她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厌恶跟悔恨,又夹杂着怨毒,“不明白我有多害怕!你知道什么是异类么?异类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你跟他们一样,可是你自己心知肚明,垃圾永远都是垃圾!包上光鲜的外表又怎么样?早晚会被扒下来,然后再被一脚踢出去!”
    她跟符兰,不是遗弃者。
    ——她是被流放到这里的人生下来的,她没有流放者无法取下来的枷锁,但是却流着他们的血。
    他们之所以会流落在外,是因为大雪封山,家中再无食材,父母能力不相上下,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就把目光放在了自己孩子身上。年幼的符虞常年生活在险恶中,在他们动手之前跑了出来。
    符虞无声的颤抖着,说:“我带着符兰,也不是什么心存怜惜,而是想……”
    想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多活几天。
    陆尧顿了顿,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云姜坐在棺材上,懒洋洋的说:“手抬一下。”
    陆尧配合的抬起手,问:“干什么?”
    “这里暖。”云姜把手放在他腋下,使唤道:“好了,现在可以放下去了。”
    陆尧:“……”
    陆尧这会儿懒得搭理他,随着他去了。
    符虞声音越来越低,沙哑的像是刚吞咽了硫酸,从胃到嘴,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恶臭:“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心思,他们夸我,说我爱护幼弟,天性善良,是个安稳的好姑娘。”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说法,甚至连逐渐长大的符兰,都觉得她真的爱他。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不是。
    她把自己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每天缝衣服、做饭,蹲在院子中教符兰走路认字,另一个捧着过去的记忆,站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你今天的一切安逸,都是靠撒谎得来的。
    符虞瞳孔涣散,声嘶力竭,像是在给自己洗脑:“但是我不厌恶谎言,撒谎又怎么了,撒谎得来的也是我的!”
    陆尧一针见血:“你不厌恶,那你就该乖乖接受谎言带来的后果,假的永远都是假的,被揭穿的时候也别觉得自己挨打挨骂是委屈。”
    符虞狼狈的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她太喜欢这里了,太喜欢这些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了。
    这是她来这里之前,从未触及过的温暖。
    她享受着靠谎言得来的一切,也恐惧被揭穿之后的驱逐。这些恐惧被她压了下去,深夜她一个人趴在床边,因为过度的惊恐而反胃,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干呕,白天伪装的分毫不露,像是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人。
    没有人看透她的本质,平和的假象维持了几年,破碎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一段连争执都算不上的讨论。
    “你们听说过流浪者么?”
    符虞手上的针一停,偏头看了过去。
    路边有几个小孩儿,正盘腿坐在一起说话。他们绘声绘色,描绘着听来的故事。符虞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手垫在膝弯里,蹲下来,笑着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呀。”
    她面目可亲,一双眼睛温柔如水,脸上带着一个酒窝,小孩儿们争着抢着喊她姐姐,跟她说:“我们在说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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