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危素抿了下嘴唇,挤出一个笑容,“万一醒不来了呢……”
    话音还没有落下,旁边一直抄着手不说话的叶雉立刻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脑袋,“瞎说什么呢,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象征性地往地上呸了三下,“行了吧。”
    叶雉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喝吧。”顿了顿,他又说道,“我会守着你的。”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危素深深地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端起了瓷碗,看着里面浓稠的药汁,她忽然又把碗放回了桌上。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会还害怕喝药吧?”叶雉见状,打趣道。
    “不是。”她摇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想跟……它说几句话。”
    叶雉跟怀必对视一眼,了然地点了点头,“好。”
    叶雉把装着蜜饯糖糕的小碟子往危素的方向推了一下,“怕苦的话,喝完药,可以吃一些,药效应该没那么快发挥。”
    “好。”她应道。
    等到叶雉和怀必都离开,屋内只剩下她和老鬼,危素终于开了口,“你怎么不说话呢,老鬼?”
    半晌过后,那道熟悉的时而嘶哑时而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
    危素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声,道,“这话还真是叫人伤心啊。”
    老鬼没说什么,哼哼了两声。
    “你曾经说过我俩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现在你这个蚂蚱就要飞走了……”难道就没有一点舍不得吗?
    后边这半句话,被危素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她怕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太矫情,更怕纵使自己心头有着惆怅和不舍,老鬼那头却全是即将获得自由的狂喜。
    如果真是那样,她会觉得相当失望和挫败,相当……难过。
    “对啊,我就要飞走了,怎么了,难道你舍不得我啊?”老鬼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要自恋了。”危素扯了扯唇角,硬着嘴皮子顶回去,“我只是想问问,你将来打算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回老巢呗,现在估计已经被兔子狐狸占了窝,我回去得把它们赶走。”老鬼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拉家常似的。
    “嗯……所以你还会待在玉龙雪山?”危素抓住了它话里的关键信息。
    “自然,我渡劫还要在这儿渡呢。”说到这里,它喉咙哽了哽,继续保持先前轻快的语气,“放心,等我修炼成游龙,我一定保佑你的子子孙孙,不用谢。”
    “呿,都不知道几千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我指望得上你?”危素翻了个白眼,顺便把眼角渗出来的一点泪花翻了回去。
    两厢无话,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危素淡淡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重峦叠嶂,草木葳蕤,像是一片波涛大起大伏的森森绿海。老鬼被放出去之后,回到那片土地上,就真的如同长鲸入大海,再也难以寻觅到它的踪迹了。
    过了会儿,老鬼开口,“你……说点什么。”
    它的语气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只是危素陷在微微的恍惚中,没有听出来。
    “我能说什么?”她笑了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说完,危素端起桌上的汤药,捏住鼻子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老鬼:“……”
    它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回她什么话比较好。
    西出阳关无故人?对它而言,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如此了。
    回到自己的老窝之后,又会是孑然一身,百年如一日。
    危素被苦得直吐舌头,却没有吃叶雉给她拿的蜜饯糖糕,像是在跟自己赌气一般,站起身走到床边,把鞋子给蹬开,然后被子一掀,躺在了上边。
    不多时,睡意便涌了上来,危素亲耳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地放缓,眼皮也逐渐变得沉重。她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就好像是空气中的氧份越来越少了一样,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只是没有力气去挣扎。
    她慢慢合上了眼皮,黑暗扑了过来,将她彻底地包裹在里面。
    叶雉和怀必在外头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危素叫他们俩进去,便推开了门,想一探究竟,没想到她已经把药喝得干干净净,乖乖地躺在了床上。
    “小然?”怀必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唤了一句。
    没有任何回应,显然药效起了作用。
    叶雉走上前,见危素胸膛没有半点起伏,把手指压在她的手腕上,脉象也呈凝滞的状态,心里顿时不受控制地咯噔一声。
    他明明知道这是药的作用,危素也还好端端地活着,但看见她身上没有生命体征,他依旧有股说不出的发慌。
    怀必叹了一口气,“我去叫大奶奶进来。”
    “嗯。”叶雉没有看他,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蹭了蹭危素的脸颊,近乎低语地说道,“等醒过来,一切都好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讲,还是在对自己讲。
    因为昨天夜里跟沙克争吵了大半个晚上,怀金芝精神有些不济,见到怀必来找自己,她揉了揉额角,本想强打精神去解开封印,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再等会儿吧,我休息一阵子。”
    她可不能拿怀然的性命开玩笑,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不但怀然会殒命,大虺这个天地灵物也可能会折在她手里,那么,到时候天雷劈的就是她了。
    怀必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大奶奶您不会是想反悔吧?”
    “何必如此紧张?”怀金芝不怒反笑,“我既然答应了便说到做到。”
    怀必为自己快言快语的冒犯感到有些不安,垂着头道了个歉,然后说道,“那……我先下去了,您好好休息。”
    他正打算转身离开,怀金芝扯住了他的手,然后将早就放在旁边桌上的一个褐色布包塞进了他的手心,“这个,放在你那处。”
    “这是……”怀必掂了掂手里颇有分量的东西,“石脉鬼灯?”
    “嗯。”怀金芝点了点头,“这是跟谢家谈判的筹码,你好生保管。”
    说完,她顿了顿,表情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一般,怀必总觉得她还有话想说,便静静地在旁边等着她开口。
    果然,怀金芝抬起眼来看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怀家的主事人了,阿必,不要令我失望。”
    “大奶奶,您——”怀必没想到她竟是做这种交代,吃了一惊。
    “不必说了,下去吧。”怀金芝摆了摆手,虚虚地拢上眼皮。
    “……是。”
    傍晚,日薄西山,白昼沉入黑夜。昼夜交替,也就意味着乾坤互泰,最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偷鸡摸狗、开启冥门、使用邪术之类的,当然,解开多年的封印也是其中一种。
    怀金芝踏进危素房中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正旺,漫天的像是血一般。
    叶雉跟怀必一块儿守在门外,沉默不语地望着远山。沙月华难得地没有缠在怀必身边,她坐在一楼正房里面,呆呆地看着门口的照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奶奶要擅自取出大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寨子就这么点儿大的地方,再结合前几天她跟谢家做下的约定,她会怎么做,明眼人都猜得出来。
    只是,猜得出来是一回事,阻不阻止又是另一回事了。
    沙月华晓得沙克一贯是坚决反对离开雪山的,作为他的女儿,她却一直都不太理解他的坚持,她只是很没出息地选择站在怀必的一边,沙克也为了这事儿骂了她不知道多少遍。
    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不会善罢甘休,可他到现在都没搞出什么动静,似乎不知道大奶奶的打算一般躲在屋里,这反而让她有股难以言明的不安。
    沙月华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晃开脑子里那一团乱麻,她看向旁边的谢凭,托着腮问道,“喂,你怎么不跟你家里人一块儿走啊?”
    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嘛,她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小素还在这里。”谢凭回答道,神态自若,理所当然。
    她笑了笑,带着点讥讽的意味,“我怎么觉得,有叶雉就够了呢。”
    谢凭没说话,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
    沙月华总觉得他眼神里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半晌,谢凭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了门外。
    外头突然下起了雨,天空一瞬间被铅灰色的云块压得极黑。在这个季节,这个时分,落雨显然是不太正常的。
    雨势并不算大,没有起风,所以雨水直直的从天上坠到地面,像是一根细密绵长的白线。远处的山影被笼罩在淡淡的水雾里,看不真切。
    明明无风,门外青皮木的细小尖桠却在微微抖动,带动着一蓬蓬尚未落尽的树叶发起了颤,而树丛深处传来了乌鸦的凄声。
    除了雨声,这片天地里仿佛就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阒静。
    沙月华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她拢了拢衣服,不成想二楼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箱倒柜一般,吓得她浑身顿住。
    谢凭立刻抬起头向楼上望去,一片雨雾中,他看见叶雉和怀必急急地往旁边撤了两步,却又不敢离得太远。危素紧锁的房门发出“哐哐”的响声,一会儿往外鼓,一会儿又往里凹,像是里头正在狂风大作,随时能将房门掀开了似的。
    沙月华倏地站了起来,想要迈步,但脚下止不住地发软,她定了定神,也奔到了门外,站在谢凭身边,咽了咽口水,“发生什么事了?”
    谢凭没回她的话,用手指了一下二楼。
    他手刚垂下,危素房外的木窗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开来,两扇窗扉直接脱离窗框从二楼坠下,“哐啷”一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水滴四溅开来。
    丝丝缕缕的黑雾慢慢地从窗口逸出,腾在半空中,逐渐凝聚成了硕大的一团,忽上忽下地晃动着,像是被捅了蜂巢之后倾巢而出的马蜂群。
    大片白蒙蒙的雨水交织着天边投下的赤红霞光,它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
    沙月华霎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那是……”
    黑雾一点一点凝聚得密实了,在半空中盘旋翻滚着,发出低低的啸叫,隐约可以看出蛇形的轮廓,周边却又还弥散着无数的黑气。其中隐隐闪烁着两点红光,像是某种兽类的眼睛。点点粼光附着在那轮廓上忽闪忽现,大概是鳞片。
    “大虺,是大虺……”她喃喃地说道。
    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灵物,沙月华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想起寨子里老人说过的,大虺当初被打散了形,才能封印起来。尽管如此,它的神识却是完整不散的。所以,现在……它是要神形俱全,回归正体了。
    正想着,不料大虺忽然跌落在地,一下子从沙月华的视野里消失了。
    “它被封得太久,元气不足。”谢凭说道。
    沙月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她咬了咬牙,突然提起裙摆,猛地冲进了雨帘之中,往门外奔去。
    ——门外空无一物。
    大虺坠下后应该停留的地方空空如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沙月华呆呆地立在原处,任凭雨水湿透了全身。良久,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泥地上有一条长而宽的痕迹,宛如车辙,曲折地蜿蜒向远处。
    顺着它的方向,她抬起眼望去,是远处的茂密山林。
    这下她明白了,大虺已经离开了。
    回到它本该属于的地方。
    二楼。怀金芝推开门,整张脸都是苍白的,额头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叶雉越过她的肩膀往屋内看去,里边柜子倒了,桌子翻了,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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