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不敢置信,外面传来的消息却是真的,巴陵那些平日里只知道画舫楼船美人唇香软怀的贵族竟然会和那些他们平日里最看不起最鄙夷的贩夫走卒一样的为这件事庆贺,这属下不知道巴陵怎么了,可他却隐隐觉得如今的巴陵不一样了,大将军段祺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的情形,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再谨慎一些?
    “先生,怎么办啊!现在外面人人都在说守城的士兵如何如何的勇猛如何如何的无敌,都在说摇光公主是如何如何巾帼不让须眉,如何如何英武美丽,先生,大将军低估了这一场仗的难度,眼下巴陵不光是城池固若金汤,便是人心都是一起的,先生……”
    这属下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心所向的可怕。
    “你刚才说摇光公主吗?”
    “正是,摇光公主昨夜一直守在城楼之上,听说和士兵们一起守城来着,现在巡防营那些士兵对她近乎敬仰崇拜,百姓们也都再传她的名字,她一介女子,是怎么敢去城楼上站着,还听说,昨天夜里,邹奇一句话没说,全程都是她在鼓舞人心……”
    属下满眸感叹,甚至有些向往好奇,百姓口中传言的女子该是怎样的风姿?
    江舟眯了眯眸,“摇光公主,是她在力挽狂澜吗?”
    先是举国摄政镇压朝臣,然后又开始安排防务清洗巡防营,如今已经开始收买人心稳定大局,江舟心底也生出一样的感叹,时势造英雄,这是巴陵的劫难,却也是这位公主的机会,可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这么快就将巴陵这处最不可能团结一致的地方团结了起来?
    江舟此时忘记了,危难才是让人们团结起来的最大缘由,在危及生死的大难面前,不分贵贱不分贫富,而朝夕,只是那个趁势之人,索性,她足够睿智英明利落果决,先抹杀了异心之人,在控制了不定因素,然后,便是给这些有些畏怕有些迷茫的将士百姓九分血气再加一颗定心丸,她让他们知道,在生死危难面前,人人都生而伟大,人人都可以拯救苍生。
    江舟深吸口气,看着就快要亮了的天色道,“大将军或许疏忽了,这一场战役的最大阻碍或许不是城池的坚实,也不是巡防营和禁卫军,而是,摇光公主。”
    “那先生,怎么办呢,我们现在出不去城了,消息都抵不出去,现在满城上下都是廷尉府的人,别说信鸽了,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属下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哪怕他是段氏的死士,可生死面前,他也有几分胆寒。
    江舟双眸眯的极紧,眼底寒光一闪而逝,“既然出不去了,那我们……就帮大将军这个最大的阻碍除掉好了,到了如今,哪怕豁出性命也无所谓了。”
    城西旧宅之中的阴诡不为人所知,眼下的整个巴陵都在欢腾。
    崇政殿之中,凤钦听到消息一下子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然后久久出神没说出一句话,好半晌,他才转而问道,“朝夕呢?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受伤……”
    段凌烟一直留在宫中陪着凤钦,闻言道,“没有没有,都好着呢,王上只管放心便是,公主殿下非常人,眼下公主殿下在给守城的将士们发放食物呢,虽然这一场胜了,可是接下来段祺一定会疯狂反扑,公主殿下大抵不想让战士们轻敌也不想让士气低迷,所以一直守着,王上放心,公主殿下身边跟着人照顾着,不会受伤的。”
    凤钦怔怔的听着,忽然觉得段凌烟都比他看的深了,她竟然知道朝夕的担心,而他刚才听着只觉得茫然的紧,于是他怔愣的点点头,“好好好,不受伤,千万不能受伤。”
    说着,他掀开被子,“扶孤起来,孤想去窗前看看……”
    段凌烟忙应声扶着凤钦下床起身,又给他披了一件外袍,将他扶到了窗前去站着。
    从窗前望出去,只能看到外面灰沉沉的天,天亮了许久了,可是不见太阳,今日明显是个阴天,那灰沉沉的天穹仿佛压在凤钦心间,他心底有些堵,他是蜀国的君王,却只能如此羸弱的站在窗口,此时此刻的城南城楼上,该是何种光景?
    “王上不要担心,公主殿下厉害着呢,现在整个巴陵都在说她的名字,将士们对她也十分尊崇,都说公主殿下是庄姬王后亲自的教的,可真是不错,我都不知道公主殿下还懂兵法,听说就连邹奇大统领在她面前都十分恭敬呢。”
    段凌烟兀自说着,并不在意凤钦表情的复杂。
    凤钦好容易才扯了扯唇角,“是啊,庄姬本就是博学之人。”
    段凌烟连忙跟着点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总之这一次一定能平安的,王上放心便是。”
    “她什么时候回来啊?”凤钦又问一句。
    “只怕是要等发放完了食物吧,不过也不一定,也可能这几日都不回来了。”
    段凌烟不确定的说着,凤钦闻言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真是苦了她了,今天是二十八了是吗?明天,后天,本来两日之后就是她的大婚之礼了……”
    说到这个,凤钦的语气幽沉下去,竟然带了两分歉意。
    段凌烟说起这个也是一叹,“的确是委屈了公主殿下了,不过,世子殿下待公主真心,知道蜀国如此也不会怪罪的,立冬不过是个吉日,以后还有很多吉日呢。”
    凤钦点点头,“对,以后还有很多吉日呢,商玦若是敢因此悔婚,哼,那他也不是朝夕的良配。”
    段凌烟诧异的看一眼凤钦,曾几何时,凤钦待商玦和朝夕,仿佛商玦才是他亲生的一般,如今终于分清了主次了,段凌烟心底有几分唏嘘,若是这份心早点来就好了,说到底,朝夕经历的坎坷太多了,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多些疼爱,到底能让朝夕多享些温情。
    “王上说的对极了!”段凌烟不轻不重的应和了一句。
    凤钦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轻咳了一声没让段凌烟扶了,他转身走到床边,从床头之下摸出了一个锦囊,然后,拿出里面已经有些发皱的信条打开重新看起来。
    段凌烟远远看着凤钦,她不知道那信条上写的是什么,可是自从段氏的反心初露端倪的时候凤钦便整天的拿着那信条在看,每次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段凌烟知道,那锦囊是张寻鹤离世之前留给凤钦的,上面说的,一定是关乎蜀国国运的大事。
    在巴陵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胜的时候,商玦已经进入蜀国境内六日了,此刻的他手中拿着地图,寒声吩咐身边的战九城等人,“渡江,直接渡江,然后走秦山,朱勤那蠢货误了她的事,我们从这里走最近最快,吩咐下去,休息两刻钟就出发。”
    “可是殿下,秦山多瘴毒,我们不如走綦州……”
    战九城担心的迟疑了一句,商玦转眸冷声,“綦州要晚半日路程,怎么?烈火骑大半年没打仗如今连瘴毒都怕了?!”
    战九城面色一肃,立正了身子,“烈火骑万事不畏!”
    他不过是担心本就长途奔袭的战士们被瘴毒影响从而影响了战力,但是商玦这么一问,他就知道没有转圜的可能。
    烈火骑怕瘴毒?!笑话!说完,战九城转身去传令去了……
    商玦收回目光,远远的看向巴陵的方向。
    夕夕,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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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5章 琴杀万军,商玦兵至(万更)
    “公主殿下,段氏发起第三轮攻城了!”
    二十八日黎明的第一次失败之后,段氏并未立刻继续发起新一轮的攻城,对于段祺而言,大抵他也没想到巴陵的守卫如此强悍,然而到了二十八日下午,段氏发起了第二轮攻城,这一次的攻城段氏用了三万人马,虽然不曾攻破巴陵,可是却让巡防营的守城军卒们损失不小,而,段氏,伤亡并未像第一次那般惨重。
    巴陵守城人数只有段氏大军一半不到,若是段氏大军每日消磨守军,那巴陵城便守卫不了几日了,这一点不光朝夕知道,邹奇和守军士兵们也知道,首战告捷的喜悦还未过去,新的阴霾就已经笼罩在了朝夕头顶,而现在,天色刚黑下来,段氏第三轮攻城开始了。
    朝夕起身往外走,“好,我马上出宫上城楼。”
    朝夕下午回来用了饭食,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吵醒了,她步伐利落的走的极快,可是那负责通报的小兵却迟疑了一下,“公主殿下,他们这次用了别的手段。”
    “嗯?别的手段?”朝夕脚下微顿,眉头皱了起来。
    那小兵眉头紧皱,“段祺抓了五十多个老弱之人,这些人都是城中巡防营士兵的家眷,巡防营的士兵只有极少数家在城内,其他许多人要么是外地的要么是城外村镇中的,段祺花了一日时间去捉拿了他们的家属,这会儿,段祺抓着那五十多人跪在城外,说要让邹统领打开城门,否则一刻钟杀一个。”
    朝夕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这话刚落定,君不羡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他前夜亦是跟在朝夕身边一整晚,这会儿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显然也是知道了消息所以才入宫来。
    “公主,你都知道了?段祺奸贼实在可恶!”
    首战告捷的喜悦过去了,守城的将士们还是意识到了段氏大军的可怕,在这个时候,段祺却抓了他们的家人,并且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家人。
    朝夕可想而知,这些士兵会动摇,会犹豫,会痛苦,或许他们不敢求着邹奇开城门,可是巨大的悲伤会蔓延开来,并且,被抓的是他们的生生父母,做儿子的,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怎么样都不过分,或许他们会求邹奇开城门,又或许,他们会怨怪邹奇,不论如何,苦苦支撑的军心会被动摇,段祺是一边准备强攻,一边瓦解士兵们的意志。
    眼底闪过两分狠色,朝夕深深的呼出口气,“抓了士兵们的家人?呵……看来,我们要请段良人陪着我们走一趟了,来人,去将段良人带上,我们一起去城楼会会段祺。”
    一声令下,当即有侍从前去霜雪台的方向,朝夕和君不羡对视一眼,一起往宫门的方向走,走到宫门口等了没多时,段锦衣被几个內侍前后看持着走了过来。
    朝夕看段锦衣一眼,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朝着南城门而去。
    经过了前一夜真真实实的战火,如今的巴陵大街之上除了来回巡逻的廷尉府巡逻队之外再无一个百姓走动,朝夕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城楼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众人气氛压抑沉闷的紧,朝夕快步登上城楼,远远便见邹奇目光森森的看着城外,听到响动,邹奇转过身来,见是朝夕和君不羡忙迎了过来,“公主殿下,君大人——”
    朝夕挥手,“不说别的,现在怎么样了?”
    邹奇要行礼的身子一顿站直,指着城外道,“公主请看。”
    此刻的巴陵城外一片火把通明,护城河之外数十丈之地,段氏大军如同鬼兵森然的齐头并立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队伍正中,是一面血红的“段”字旗,旗帜之下,是几个熟悉的身影,而在队伍正前方,五十多个人被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拿着刀的段氏军卒,朝夕一眼便看到,其中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往常的十月末还只是深秋,可是今年不知怎么,才十月末朝夕已觉冬寒迫人,她身披白裘披风,头发依然是高高竖起的马尾,目光森森的迫人。
    “已经杀了两个,隔得远,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家属,可是刚才有个士兵就在城楼之上,看清楚了,将他父母认了出来,一个人认了出来,便知道其他人也极有可能是真的,现在已经尽量抽调了家在外地或者巴陵城内的士兵上城楼,不过,大家心底都不安了。”
    朝夕点点头,“抓士兵们的家人?段祺真是好样的,不过他似乎忘记了,我手里也有他的家人。”微微一顿,朝夕也未回头,直直吩咐,“带上来!”
    邹奇不知带谁,片刻之后却见段锦衣一身皱褶不堪的素衣被押着带了上来,他恍然一瞬,看着朝夕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赞叹。
    朝夕出现之时,城外队伍还没什么动静,至多,几道目光凝在了朝夕身上,可段锦衣出现的刹那,那旗帜之下的几个人明显的动了。
    “母后——”萧瑟的寒风之中,凤垣的声音遥遥传来。
    随即,一骑快马从队伍最前面驶出来,从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弱身边走过,直奔城门而来,很快的,又有两匹快马从后面追上来,一下子将凤垣的马拦了住。
    凤垣看着城头站着的段锦衣红了眼,“母后——”
    嘶吼声伴随着秋末初冬的寒风迎面刮来,城楼之上的段锦衣也微微红了眸子,她没有像凤垣那样嘶吼,只是淡淡的弯唇,“公主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朝夕眯眸,“城外的,是你的兄弟和儿子,你的兄弟便不说了,你儿子的性命你也不要了吗?你看看他,他如此年轻,他和段祺那般野心勃勃之人不同,他不过是被段祺蛊惑利用,将来,即便他能称王,真正能做王的是谁呢?你不会不明白。”
    朝夕语声徐徐,段锦衣面色几变,顿了顿,朝夕又道,“何况段祺此番必败,我本无需让你来,可是这里是巴陵,是我出生之地,亦这么多黎民百姓安居之地,这一场蜀国的内乱,不论谁胜了,死的都是蜀国的人,所以,能少死一个人便少死一个人。”
    段锦衣定定听着,城外,凤垣的马鞭被夺走,马缰被人一把拉住,几乎是被挟持着拉了回去,段锦衣知道,朝夕说的没错,即便是称王,凤垣或许也是无法做主的那个。
    可是……现在还有退路吗?
    “公主这话,大抵也只能哄哄那些无知妇人吧。”段锦衣语气漠漠,“到了如今这一步,这城外的人,有谁还有退路呢?兄长没有,垣儿也没有,公主是想让我劝?呵呵……我到这里来,无非是做了人质,让垣儿心神不宁,让他和大将军产生分歧罢了。”
    段锦衣揭破了朝夕的心思,朝夕不为所动,“良人既然这样想,那也就不必说什么了,这一战,必定要定个输赢死活,良人猜,大将军的胜算有几分?”
    段锦衣不知道段祺的胜算有几分,可自从她出宫未遂之后,她的心底就生出了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她看着外面烈烈的兵戈,心底的不详越来越浓重。
    她的确舍不得凤垣,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可是不想让凤垣丢了性命的法子只有一个,那便是打赢这一场仗,怎么才能赢了这一场仗呢?
    段锦衣眉头紧皱,她不懂兵事,可是她知道,要攻破巴陵太难了。
    段锦衣没答话,城外的凤垣却好似发了疯一般,远远的,段锦衣看到许多人将他围了起来,她那个原本其实有些怯懦的儿子,此刻无能为力的歇斯底里的发泄着心底的愤怒,城楼之上的是他的生母,他若是不顾念自己生母的性命也要攻城,这便是在大逆不道之上又加了一条,段锦衣远远看着凤垣,又转眸看了一眼段祺。
    迎风而舞的军旗之下,段祺自始至终没动一下,他远远看着段锦衣,好像明白段锦衣是个懂事识大局的,也明白段锦衣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段锦衣心中微凉,她缓缓的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城墙边,双手轻轻落在青灰的墙砖之上,她隔着初冬的薄寒,隔着烈烈的风声,隔着这城内城外的剑拔弩张,有些贪婪的看着凤垣,朝夕见她如此并未再说什么,她要的,不过是段锦衣的存在让城外的军队生出顾忌。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正在这时,一个小兵忽然从城楼之下走上来,“公主殿下,统领,西城门下生出了民乱,有人想往城外逃……”
    朝夕闻言转身走上前两步,“可有伤亡?”
    小兵摇头,“没有,廷尉大人控制住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朝夕呼出口气,“控制住了就好,从现在开始,巴陵之内各处岗哨巡逻都要打起精神,可能还会有新的民乱。”
    城内城外战火焦灼,百姓们不怕是不可能的,巴陵这么多人,总有人大着胆子想要逃出去,激励人心的话起的作用毕竟是小作用,到了现在,不得不用武力来镇压维稳。
    那小兵得令,点点头转身便走,可转身的刹那,小兵却忽然双眸一瞪看向了朝夕身后,朝夕被他眼神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豁然转身,只见段锦衣衣袖飞扬,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城墙头一跃而下,朝夕猛地一步跨上前去,指尖只来得及略过她的发丝,却哪里来得及抓住她的人?
    猛喘一声,朝夕趴在墙头,目光冷冽的看着城墙之下坠落在地的段锦衣。
    素色的衣衫在城外刚刚经过战火的焦土之上格外的明晰,她仰面躺着,双眸还睁着,一大滩血迹自她脑后蔓延开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血湖。
    “公主殿下——”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段锦衣此前一直在沉默发怔,而朝夕听那小兵的话背对着段锦衣,且段锦衣身侧的军卒手执兵甲面朝着城外,距离她五六步远,谁都没有一直盯着段锦衣,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高高在上半辈子的女人,竟然能如此决绝到从这城墙头上一跃而下,她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为人质,她要用自己的死激起外面段氏大军的仇恨。
    城墙上的军卒跪了一片,自责他们的疏忽。
    朝夕怔怔看着城墙之下的段锦衣的尸体,这不是军卒们的疏忽,这是她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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