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徒有穷还在飘飘然,陈伯衍一个眼神扫过去,教人乖乖闭嘴。
    众人很快都散了,姚关看了场好戏,也并未再纠缠孟七七一事。而剑阁诸人还对新来的小师妹好奇得紧,问这问那,问小师叔。一行五人中唯一的女弟子宋茹板起脸来一声轻叱,才把人解救出来。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宋茹正值芳华,却已有不怒自威之势,比起陈伯衍来都更显严肃。她是师姐,师弟们自然只有听命的份儿。
    待所有人都去歇息了,宋茹却单独来找陈伯衍,“你说小师叔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孟七七将归的消息目前只有陈伯衍一个人知道,但那位的心思,旁人又怎么猜得出来?陈伯衍不禁又回想起多年前的种种,许多困惑仍在心头无法解除。
    孟七七这个名字,在孤山代表着神秘。孤山那么多弟子,见过他真容的人竟寥寥无几。更奇妙的是,剑阁连着几代都有一个特殊现象,便是无论其他弟子如何优秀,修为最高的,必定是小师叔。
    上一代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名动四海。孟七七是他带回孤山的,可不知为何却没有拜在他的门下,而是拜了当时的剑阁阁主为师,成了现在的小师叔。
    陈伯衍四年前拜入孤山,原本是想拜孟七七为师的。因为那个奇怪的现象,也因为整个孤山只有孟七七一人学会了孤山剑诀中最精妙的一招——莲华。
    可是孟七七见都没见他一面,就直接拒绝了他。
    那是陈伯衍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他恭敬地跪在那个名为“白云深处”的小楼前,听到那人淡漠的声音从楼里传来。
    “你回罢,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那人的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很远,飘渺不可及。陈伯衍抬起头来看向大门紧闭的小楼,透过轻透的纸窗看到楼里摇曳的薄纱,他的身影在薄纱后,模糊得好像天边一片云。
    陈伯衍忍不住问他为何,他却没有回答,也不曾出来见他一面。即使是刚继任阁主之位的他的大师兄过来相劝,他也没松口。
    那时老阁主刚刚逝世,孟七七紧接着开始闭关,陈伯衍就更无缘见他了。一年后孟七七出关,却又要带着老阁主的骨灰去北海归冢,自此一去三年。
    陈伯衍只在他走的那天见到了他,在场的只有他师父、几位师叔伯。孟七七戴着幂篱,薄纱遮面,就跟那日小楼里一样,把陈伯衍的视线隔绝在外。
    孟七七究竟长什么样子,陈伯衍自始至终只能在师父的嘴里探得一二。而他当年坚决不肯收自己为徒,如今却又冒出来一个小师妹?
    陈伯衍不禁又要在心里问一句“为何”,他难道比不上这年幼的小师妹吗?
    “大师兄?”宋茹诧异,大师兄是在想何事竟如此出神。
    陈伯衍回过神来,也为自己竟又因此事乱了心绪而感到无奈,道:“小师叔应当有自己的思量,且看着罢。”
    第4章 疯狗者
    翌日,旭日初升,莫愁湖上烟波浩渺。
    缠花楼外,木质的游廊一直延伸向烟波深处。年轻的修士们早早地便在游廊上等候,却并不敢往烟波里走。
    辰时一刻,一艘巨大的楼船从东面行来。眼尖的修士很快便从桅杆上看到了琅琊王氏的族徽,以及站在甲板上白衣飘飘的女修士们。
    “是蕊珠宫的人,她们昨夜果然宿在王府,难怪楼里瞧不见一个。”
    “谁叫王夫人是睿珠宫的女弟子呢。”
    细碎的议论声中,楼船靠岸了。
    女修士们鱼贯而下,长长的黑发被银冠扎起,利落地垂于脑后,一丝遗漏也无。一身白衣亦是最干练帅气的样式,银丝织带,手执佩剑,各个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修士们纷纷见礼,待蕊珠宫的女修士走过,便是各门各派带队前来的长辈们。
    王氏族长王常林以及王夫人和一干王氏族老最后才从船上下来,各个锦衣华贵,端看表面,还真是与凡尘中贵族王侯一般无二。
    王常林今年三十有九,正值壮年,蓄了一把美髯,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其为人豪气大方,就是喜好长篇大论,尤其是今日这般盛会,最讲究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再辅以真情惬意,务必使人闻之动容。
    徒有穷站在陈伯衍身后,看着笔挺如青松般的大师兄,不由伸手揉了揉脖子。立于王常林身后的王子灵也不好过,他这叔叔最重仪表和排场,可今儿这身新衣服实在勒得慌。
    “……今日相聚于此叩仙问道,望诸位皆有所获,不虚此行。”好不容易,王常林以一句祝词结束了冗长的开头,随即大手一挥,“开仙门!”
    话音落下,湖边两岸鼓声忽起,那晨雾中也不知藏了多少敲鼓的力士。一时间鼓声雷动,烟波翻滚。昏昏欲睡者立时精神抖擞,就连王子灵这般更向往俗世生活之人,都不免感觉到一丝热血沸腾。
    在仙门中,一些大门大派通常都有自己的仙府秘境。它不在凡尘中,需要用特定的方式才能打开,而在这一个又一个秘境里,不光光有更浓郁的天地元气、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还生活着无数凶猛妖兽。
    叩仙大会的宗旨就在于历练,九州四海年轻有为的修士们齐聚一堂,共同进入秘境面对万千妖兽,在鏖战中寻求机缘,叩仙问道。
    此时,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玉牌被王常林抛向半空,五位王氏族老自发地在他身后分开站定,一手捏诀一手甩出,六道元力流光不约而同向玉牌涌去。
    黑色玉牌悬于半空散发出莹润光泽,游廊上的烟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鼓声中后退,露出了长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水上长廊。
    五位族老的鬓角落下细小的汗珠,唯有王常林面不改色,片刻后收掌召回玉牌,仍是风度翩翩地抬手,“诸位请。”
    长廊很长,两侧仍有烟波缭绕,教人看不清水面动静。如此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处水面上的圆台,开阔不知几许。圆台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石像,粗粗看去,竟是比缠花楼还高。人站在石像边上,便生出一股渺小之感。
    “这就是缠花仙子?”徒有穷小声问戴小山。
    “是啊。”戴小山仰视着拈花不语仿佛下一瞬便要腾云归去的仙子石像,心中对这位传奇人物也颇多向往。
    这时素来沉默的另一位剑阁弟子穆归年忽然开口道:“这样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又怎能代替得了她?”
    戴小山和徒有穷皆讶异,不曾想他竟对缠花仙子如此推崇。只是穆归年说了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两人也问不出什么来。
    陈伯衍心中记挂着未曾露面的小师叔,扫视一周,却没有看到天姥山的人。方才他们明明就走在后面,缘何还未到?
    恰在此时,青姑惊喜的声音打断了陈伯衍的沉思,“师弟!”
    师弟?陈伯衍回眸,就见方才还寻不见人的天姥山诸人正缓缓走来,而青姑惊喜的对象,是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俊朗青年。
    青姑快步过去,“师弟你怎么现在才来啊,还有青崖大哥,好久不见!”
    沈青崖温和地笑着,“许久不见,青姑都快长成个大姑娘了。”
    “哪有,我还小哩。”大姑娘脸上害羞地浮起红霞,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正事,于是忙拉着师弟向已经愣住了的孤山师兄弟们见礼。
    “这是师弟萧潇!”
    萧潇潇洒拱手,“师弟见过诸位师兄,家师孟秀,代他老人家向诸位问好。”
    “嗳?师弟?”徒有穷傻眼,孤山弟子均傻眼。陈伯衍亦沉默无言,只在心中连连发问:为何?
    三年而已,他竟已有了两个弟子。
    徒有穷不知为何,感觉此刻的大师兄有点可怕。他缩了缩脖子,目光扫到正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天姥山诸人。
    为首的沈青崖温和有礼地向他们点头,却也并未与任何人多热络,兀自占据圆台一角,显得与世无争。
    圆台另一角,是散修们的聚集地。
    一个独眼少年混在人堆里,与同伴说着悄悄话,“师父,你为何要接二连三地把师兄师姐都送过去啊?我们一起行动不好么?”
    师父倚阑干,语气轻慢,“我看你们大师兄不顺眼啊,气死他。”
    “哦。”少年想起师父说过的往事,思忖片刻,道:“那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过去?”
    “气人是要讲究过程的,要有章法,循序渐进。你以为周瑜是一次就被气死的吗?”师父语重心长。
    少年恍然大悟,“徒弟懂了。”
    师父拍拍徒弟的头,孺子可教。
    至于这师父是谁呢?孟七七是也。
    此时,王常林朗声道:“入口便在石像中,凡二十五岁及以下者皆可入内。秘境凶险,危机重重,望诸位修士能够通力合作,慷慨杀敌。准备好了吗?”
    话音落下,修士们群情激动。王常林满意地扫了一眼,蓄着美髯的脸上随即也露出了一丝肃穆和郑重,“那么,请!”
    鼓声又起,这次是激昂的战鼓,密集的鼓点激荡得人心潮澎湃。一个又一个修士紧握着长剑冲入石像的隐秘入口,光芒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一个与尘世完全不同的、充满着杀戮和机遇的世界,他们将在那里书写崭新的篇章,缔造新的传奇!
    个屁!!!
    这是王子灵被迫跟随王家的队伍向秘境开拔,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激动脸蛋时的真实心情。
    “哗啦——”石像后没有宽阔的平地,而是冰冷的湖底。年轻修士们高涨的热情还没迎来秘籍的第一缕风,就被淋了个透。待他们一个个喘着气从湖水里爬上来,还来不及打量四周,便对上了正在湖边汲水的妖兽们铜铃般的大眼。
    更糟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被分散了。因为这整个秘境湖泊遍布,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个。
    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似铁甲。妖兽们低吼着打量陌生的来客,吼声呼唤着同伴,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他们才是无冕的王,不允许任何人进犯。
    此时的修士们,方才明白王常林所说的“危机重重”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第一剑,刀光剑影在一个弹指间便遍布四野。
    “啊啊啊啊啊!”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修士从湖里冲出来,鼓起勇气一阵乱砍。迎面的一只妖兽被这毫无章法的攻击直接击杀,带着腥臭的暗红色血液溅在他脸上,还是热乎的。
    他大口喘着气,眸中惊魂未定,握着剑的手却愈发地紧。余光瞥见同一个湖的同伴正被两只妖兽围攻,脚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冲过去。
    王子灵此时觉得自己很倒霉,因为他的湖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慢慢地调整呼吸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就是不上岸。
    比起当一个被妖兽们撕碎了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死人少主,他宁愿当一个活着的怂包少主。
    约莫半里之外的一片小湖泊旁,却是另一番场景。
    古朴无华的环首刀顺着妖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刺入,刹那间洞穿头颅,而刀的主人利落地转身,拔刀再次结结实实地砍在旁边冲过来的另一只妖兽身上。
    他的动作无一不简洁朴实,全程只有劈斩和刺击,却杀得妖兽连连败退。
    此地有两人,另一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打法。
    天青色的罗衣上还未沾一滴血,他手捏剑诀,剑上清辉暴涨,数十道流光飞剑爆射而出,呈扇面扫荡,打得四周妖兽哀叫连连。
    两人各自为政,但都效率奇高。不消片刻,这片小小湖泊畔的妖兽便被斩杀殆尽。
    陈伯衍收剑,看向那边的青年。他的头发散了,衣服脏了,可却神色自若,甚至这过分镇定的样子还有些邪气。
    他抱着臂,迎上陈伯衍的目光,微微歪头挑眉,“看够了?”
    “敢问阁下是?”陈伯衍不出意外并没有认出他,况且孟七七易了容。
    孟七七挑眉:“在下无名无姓,绰号疯狗。”
    专咬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
    第5章 再相见
    孟七七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跟陈伯衍面对面,秘境中那么多湖泊,他们俩偏偏凑在了一个湖里。
    透过泛着微光的湖水,孟七七看到那件天青色的纱衣在水中荡漾,他的脸在模糊的光晕中仿佛变回了十几岁时青春年少的模样,冰冷的湖水因此而泛出一丝暖意。
    只是湖面上的风依旧是冷的,孟七七杀了一阵,心中那些忽起的温情和戾气便都消散。
    陈伯衍并未对“疯狗”这个别具一格的名字表露出任何异样,他的目光越过莽莽平原看向远处,妖兽们呼朋唤友的吼叫声连绵成一片,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成群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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