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突然传来说话的人声,云母惊得浑身一抖,待回过头看清过来的人相貌,又差点惊呼出声,好在她及时收住,这才没闹出笑话来。
    然而云母好不容易重新冷静,却仍有些拘谨。她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这才紧张地唤道:“天帝。”
    天帝此时并非是正服,反倒是一般仙人打扮,甚至比一般仙人还要低调简单,故而看起来不太起眼。但毕竟是天庭之主的长相,且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间还隔得不远,云母如何能不认得?她视线闪了闪,都有些不敢看对方,低了头便要小幅度地行礼,谁知天帝却主动止了她的动作。
    他淡淡地道:“你与你兄长已不受天条所束,若是不介意,便唤我一声伯父吧。”
    云母一惊,倒有些不敢真唤。她小心地抬头瞧了眼天帝的脸色,他肩宽个高而神情威严,即便刻意换了常服仍有种不怒自威之感,不过仔细看看,云母倒并未从他脸上觉出生气的感觉,这才壮着胆子喊道:“伯父。”
    云母到底还不是很确定,这一声喊得细如蚊蝇。幸好天帝却是并未介意,见她喊了,就略一点头,他放目瞧了眼宴席中,问:“你是同你师父一起来的?”
    云母也下意识地朝白及的方向望过去,然后点了点头。
    天帝又问道:“你兄长未来?”
    云母微怔,又点了点头,只是答完这个问题,她便担忧地垂了眸。
    群仙之宴邀得是群仙,请帖一处仙宫便有一帖,石英既然已位列仙班,自然也收到了邀请。不过据云母所知,石英回了凡间之后就没有再上来,她尽管提了建议,却不知哥哥到底是如何决定的。
    现在天帝特意问起,竟是不太好回答。
    然而出乎云母预料,天帝似乎并未因此而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道:“又是一个这般的。”
    说着,云母再抬头看他,竟是从天帝脸上看出了几分无奈来。如此一来,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云母心里的畏怕倒是散去不少。她又谨慎地看了眼天帝,在心里组织语言,终于还是犹豫地问:“伯父,我娘……”
    此时距离玄明回天那一趟一转眼已过去了两个月,因天条网开一面的条件之一,便是她与兄长不可干涉,而这干涉的条件定得极为严苛,他们连母亲的面都不得见上。若说担心,这世间恐怕没什么比一无所知更令人放心不下的了。云母本也是想从仙宴中得知些许关于父母的消息,此时天帝正在眼前,这里肯定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
    云母定了定神,方问道:“我娘那边……现在有什么进展了吗?”
    天帝一顿,微微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脑海中思索了什么,才终于道:“玄明已在历第四世,你母亲现在即便寻到了他也无法立刻化情为道……但是,凡事自有定数,玄明重返天庭最早能在何时,还要看她的造化。你要是担心,不妨做些自己能做的。”
    云母一惊,觉得天帝话里像是在暗示什么,她心跳有些快了,张嘴还想再问,但天帝却已移开了目光。他目色空然,看不出什么,目光却是放到了白及的方向。他道:“你若是对宴席满意,自是最好不过,我也差不多该入席了……云儿,你自己逛吧,我今日还有话要同你师父谈。”
    话完,他便当真离开了,但并不是往宴席的方向,而是往外。云母愣了愣,觉得他多半是要回去换衣服,不过她尽管还想知道更多些,却没法拦着天帝,只好作罢。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天帝丢下的那句“不妨做些自己能做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发呆,直到——
    “云母!”
    云母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猛地回过神来,差点以为是天帝去而复返,谁知一转头,在自己身后看到的却是少暄。
    少暄在这里碰到云母亦是意外,他本来是同青丘的人坐在一起,中途受人调侃恼羞成怒便出来透气,哪儿晓得走了几步就碰上云母。要晓得天庭之宴能容纳神仙上万,来来往往的天宫宫娥都数不清有多少人,这样还能碰上着实算是运气,少暄惊喜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对了,还有——”
    他轻轻蹙了眉,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少暄如今晓得云母应是对谁动了感情,也得了回应,但上回他和石英较劲了半天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虽说已不再提过去那些浑话,可云母究竟是心慕何人,仍是挠心挠肺地好奇,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云母,只好自己观察。
    可惜观察也没观察出什么结果来。白及仙君造临群仙宴的事早在整个殿里都传遍了,少暄自然清楚云母是她师父带过来的……所以还是没什么线索啊!
    少暄烦躁地摸了摸脖子,又问道:“还有你兄长呢?没来吗?”
    云母见了少暄亦是惊讶,更是没想到今日连着两人都会问起她兄长,不过对少暄说话却可比对天帝要来得随意些。她想了想,正要张嘴说话,然而耳中却忽然进了最近一侧桌案边两个仙人的议论,他们话中带了“玄明”二字,云母的思路一不小心就被打断,将那两人的谈话听了进去。
    一位仙人似是已经喝醉了,脸上挂着笑,感兴趣地问道:“——说来,玄明那一双儿女说是俱已成仙……按说刚成仙的新来者,应当是显眼得很。今日在宴席中,你们可有看到他们?”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曾。”另一仙人捻杯答道,“这次群仙宴时间隔得短,我不曾看到什么新面孔……男仙暂且不说,若是说女仙……白及仙君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可以算一个。”
    白及仙君造临的事闹得也不小,不过那仙人并没有多提这个,而是道:“我听说……玄明神君那个儿子,成仙之前就与天兵天将大战了一场?以一敌百,而且还胜了?”
    另一仙人答:“没错。”
    那人道:“不知玄明之子与天兵天将大战是因何故?可是为他父亲与天庭为敌?”
    另一人答:“不晓得……不过说不定是如此吧。说起来,即便是神君之子,未成仙时就能敌上百天兵也算十分厉害了!我过去倒不曾听说玄明神君善战,怎么这个孩子如此厉害?能为父做到这般地步,想来也是个烈性的性子,不知日后他若任了仙职会如何……”
    两个仙人把酒聊得起劲,在仙酒的熏然醉意之下,他们倒没注意到云母就站在不远处,已将二人的对话皆听入了耳中。听他们误以为哥哥是为了玄明神君才与天庭一战的,云母无奈地微笑了下,但旋即想到如今的实情,又略带担忧地垂了眸。
    少暄在石英成仙当日亦在场,自然猜到不少。他撞见有人议论云母石英,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除了石英性子烈什么都没猜对。少暄看了眼云母的神情,一把将她往别处拉,免得她被那些正在谈论玄明神君的仙人瞧见了。等将云母拉到更少人烟的地方,他看着云母的表情仍是不安,一愣,问道:“……怎么了?”
    话完,他又道:“他们不过就是无聊嚼些舌根子,没恶意的,你怎么难过至此?可是他们的话什么地方有冒犯之处?”
    云母听出少暄话里的关心之意,她也感激他不仅保守秘密,待她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仍如过去一般,故而云母感谢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担心兄长……”
    说着,云母将石英似乎对玄明神君有所排斥的事同少暄说了。少暄听完,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既是成年的狐狸,早晚都要独立的。尤其你们一家都是狐狸,突然冒出个人来,你兄长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他不喜欢,你何必强求他去与玄明神君亲近……他现在顶多就是烦闷,未必伤心,但你若是全然站在突然冒出的父亲那里,不为他考虑,你哥哥才要伤心呢。”
    但云母又摇了摇头,她停顿片刻,将自己这阵子以来只在心里想而不知怎么说的话理了理,才道:“不是的,我担心的不是哥哥不与神君亲近。他若是不喜欢玄明神君,只要离玄明神君远远的不见面就能宽心,我也愿为他去和娘与玄明神君沟通。只是哥哥并非不在意家人之人……他如果厌恶玄明,娘便会觉得是她的错,总会想要弥补,但哥哥如今性子倔强,未必会接受。玄明神君又肯定是站在娘这边的……我怕长此以往,会变成兄长与玄明和娘对立的关系,哥哥渐渐与家人离心……我知道他极在意我,也极在意娘,若闹到如此,哥哥便当真要伤心了。”
    说到此处,云母抿了抿唇,稍休息了一下,才担心地接着往下讲。
    “哥哥即便伤了心,恐怕面上也是要强,私底下一只狐狸偷偷舔伤口,天长日久,我怕他会落下心结……不止是兄长,娘和玄明神君想必也会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云母已低下了头。少暄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大一串来,也吓了一跳,但脑筋一转,又觉得哪里不对,脱口而出道:“你还管玄明叫神君?!”
    云母原本情绪正低落着,被问得一懵,下意识地抖了抖并没有放出来的耳朵,紧接着耳根就冒了几分红。
    她比哥哥好些,的确是认识玄明的,对对方有些好感,也觉得亲近。但是除了在天台玄明要求的那一次,云母也未再用父亲有关的称呼叫过对方,提起来就尊敬地喊神君……毕竟她仍觉得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上古神仙,“父亲”这个称呼又太亲密,叫起来着实不好意思得紧。
    少暄看着云母神态,顿时头疼不已,感觉云母嘴上说着担心哥哥,但其实她自己也未必就没问题了……说来也是,对他们兄妹来说,多出个爹的确十分突然。
    少暄想了想,道:“你若如此担心,不如好好和他谈谈……要不你下次去见你兄长时,我和你一起去吧。”
    云母一怔,意外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你要同去?”
    少暄淡淡地点了点头,解释道:“上次与你兄长一战,还未分出胜负,我也有事想找他。既然你要去,岂不正好同路……你准备何时去?”
    云母本来并没有想好,但少暄如此一催,却让她下了决心。云母略一思索,就道:“不如就群仙宴之后——”
    忽然,大殿内的一阵毫无预兆的喧哗打断了云母的话。云母一顿,下意识地朝喧哗的中心点看去。
    大殿内喧哗过后就飞快地安静了下来,气氛活像是从门口进来了第二个白及仙君。不过云母望那儿一看,才发现进来的不是第二个白及而是天帝。天帝踏入了殿中,自然要等他说话。云母话虽未说完,但也无法再开口,她与少暄对视了一眼,少暄对她略一点头,算是同意了群仙宴后去找石英的安排,就闭口不再言,而是同其他仙人一般看向了天帝。
    天帝泰然地坐到了主位,他仍是同往常一般严肃沉稳得很,先是说了些希望众仙能享受宴会、与天同乐的场面话,继而又简明扼要地交代了玄明神君的处罚进展和原因,那公事公办的语气任谁都不能怀疑他有私心。天帝说完,便请众仙随意,大殿内不久就重新热闹起来。
    大家都知这场只隔了二十年就再办的群仙宴是因玄明神君,纵使天帝那番话并未说出多少新消息,但许多仙人仍是忍不住谈论起来。于是玄明神君与凡人相恋的故事又一口气被提了许多次,他在刑场要将女儿介绍给白及的事也一再被提起。尤其今日白及难得在场,他们不敢当着他面说,视线却频频飞了过去,哪怕只能远远地瞧见一抹皓白的影子,都算是了却了些许好奇心。
    如此一来,倒没多少人再注意天帝。
    这个时候,天帝已然在主位上坐好,他与周围的神仙寒暄了几句,便在手指间凝了个不让旁人听到声响的法术,然后看向他身边始终淡着脸安静的白衣上仙,道:“白及仙君。”
    稍稍停顿,又道:“好久不见了。”
    白及早知今日会与天帝碰面,但即使如此,到了此时,仍是不禁犹豫了一刹。他抬手转了转手中精巧的杯盏,应道:“的确如此。”
    天帝道:“当年之事,你想必已记起来了吧。”
    “……嗯。”
    “果然……难怪这般。”
    天帝轻轻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仙界仙品在上仙的仙人本就不多,白及原就位列第一,故而旁人感到白及身上的气息虽会感到极为纯净强大,但并不会再往别处想,过了这么久,竟是无人察觉到他身上的仙气已经又破了一境。
    天帝察觉到了,但同时也觉得到了这般地步,境界几何其实早已没什么意义。他打量了一下白及,问:“是有了进展?”
    白及又“嗯”了一声,他闭着眼沉思了片刻,脑内飞快地掠过种种画面,再睁眼,便道:“我成仙时便已立新道,前些时日机缘到了,就入幻境斩了执念,了却前尘往事。”
    天帝亦点了点头。
    不过,即便两人了却前尘后算不得有什么仇怨,但气氛终究尴尬得很,彼此都有些没话说。他们互相沉静了片刻,天帝的视线不知不觉就落在白及身边空着的座位上。那处席垫虽是空着的,可上面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上面坐过。
    白及注意到天帝的目光,解释道:“云儿外出去了。”
    天帝淡笑了一下,道:“我那侄女,倒是的确可爱。”
    白及:“……”
    天帝问:“她随你修行,天资品行如何?”
    白及想了想,应道:“心境极佳,善感善悟,心思纯善。修行上稍有笨拙之处,但胜在一颗赤子心,天性灵,便可迎刃而解,且她……”
    天帝笑着打断他,道:“不必往下说了……你比从前,变了不少。”
    比起朔清神君之时,周身的气息温和了许多。
    白及一顿,抬眉看向天帝。
    天帝的指节轻轻在桌案上扣了扣。玄天当年听说了玄明转世过世时有白狐彻夜哀鸣,之后又听闻白及仙君门下有个额间带红印、原型又是狐狸的弟子,故而从那时起他便关注着白及这个小弟子,云母成仙后又与她见过一面,就确定下来。此时天帝知晓的,倒比旁人要多上很多。
    于是天帝停顿片刻,看向白及,问道:“所以……你们准备何时成亲?”
    ……咣当!
    听到这一问,便是白及也不禁一时失手一晃,将原本捏在手中的杯子不慎落到了桌案上。
    天帝先前隐了两人的说话声,但白及这一失手却没有藏住,一时间附近的仙人都下意识地被吸引过了视线——
    他们早就看到天帝在与白及仙君说话,只是碍于法术听不见,此时见白及仙君失态,不由得愈发好奇。
    可惜天帝的法术在,即便他们拉长了耳朵,也是偷听不到一分半毫的。
    天帝满意地看着白及仙君一贯清冷的脸上流露出的慌乱色,还有他长发间隐隐露出的冒了点红色的耳尖,淡淡道:“何必如此吃惊。”
    白及堪堪稳住了身形,尽管尽量面不改色地一展长袖扶起了杯子,装作是偶然的样子,可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他当然是吃惊天帝居然会有此一问的。他并非是未曾想过,但并未与旁人说起,便是对云儿也没提过,怕她吓着。此时被问及,白及略微顿了一下,这才答道:“云儿近日心乱……总要等到她家人归来再议。”
    天帝闻言动作一滞,道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刚想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眼两席之间的过道,话到嘴边又停住。
    这时,天帝突然道:“不谈了,云儿回来了。”
    白及怔了怔,即使晓得他与天帝的对话云母听不见,还是心脏不觉一提,止了口,回头朝云母跑来的方向看去——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云母和少暄结束对话跑回来的时候,其实远远地就瞧见了师父在与天帝说话,但她只看到两人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且他们瞧她跑到跟前,就默契地一并住了口又抬眼看她,云母在两人注视之下,自然有些慌张。
    她匆忙地跑到师父身边坐下,侧着头小心地问道:“怎么啦?”
    说着,云母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下意识地去摸头发,生怕是仪态上出了问题,给师父丢了脸。
    白及之前烫起来的脸上热度还未消,同时一道烫起来的不止是脸,还有心,此时他倒恨不得将小狐狸揣回怀里揉揉,只碍于旁人在场才未付诸行动。然而云母他先前刚失了态这会儿还有些慌乱,她仍旧眨着眼望他。白及被她望得心慌意乱,勉强才按捺着移了视线。他随手解开天帝的术法,稳了稳澎湃的心绪,才缓缓地对云母道:“无事。”
    “噢。”
    云母点点头,疑惑地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天帝,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只好坐在原地。
    云母又在旁边干坐了一会儿,感觉无事可做。因她是白及仙君的弟子,其他人都不敢冒然与她说话,而师父和天帝也不说话,云母只好取了筷子去夹东西吃,算是打发时间。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耳后的碎发不知不觉掉到脸边,白及本就瞧着她,自是注意到这点细节,他略微一顿,待反应过来,已自然地抬手替她拨了回去。
    云母正吃着东西,察觉到有东西靠近脸,便懵懂地眯着眼睛躲了躲,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抬眸望了望,等她看清是师父的手,这才不动了。待白及将她的碎发拨回去,她便又恢复原样接着吃,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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