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卿他的确可以被称为一个好父亲。”天子接过内侍递来的酒壶为我满上,“他对你很好,朕看得出来。”
    “在宫里的这一年多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早晨他会陪我练剑,晚上他会陪我踢球,看星星。如果可能,我希望日子永远就这么过下去。”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担心过,美好的时光有一天会一去不返,只是没想到它结束得这么猝不及防。我以为我能永远占着他的一心一意,对着他孩子气地任性,做他的独一无二,直到地老天荒。然而我错了,我做了太多任性的事,现在他有了苏葭和卫伉,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不是你的错。”帝王从身后环住我,将我扣在他宽厚的臂弯里,安慰道。
    “他是真的不要我了。他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宫里,收卫伉为养子。”我抬起头望向帝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你们都觉得表弟不幸,可在我眼里,表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天子的手紧了紧。
    我挣开他,端起桌上的酒樽,整杯灌下。
    “我曾经发过誓,无论舅父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舅父这一边,不离不弃。现在我遵从我的誓言,为他送上我的祝福,对眼前的一切装作不以为然,但是我心里难过。”
    “呵,朕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么多话。”天子侧过身,让我靠在他的肩头,“难过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
    我闭上眼。苏葭两手拈着新娘服的下摆,顶着红盖头,迫不及待地从苏府大门内奔出来;二舅牵着苏葭的手,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卫伉举着两只小拳头,开心地朝我微笑。这些情景齐齐涌至心头,令我无法呼吸。
    “我哭不出来。”再睁开眼,我茫然地望着跳动的烛光。
    他想了一下:“从前音乐考兑上你唱过的那首《子衿》,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他单手轻点石桌打拍,为我起徵调,我接着调,哼了几句便停下来。
    “忘词了?”他在我耳边笑。
    “没有,只是突然不想唱了。”我瞪着他,不服气地说。模糊的光晕突然间就在我眼中泛滥开来,如开闸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天子回望进我的眼中,片刻的停顿之后,忽然叹道:“你真的很像他。”
    “您并不是第一个说我像二舅的。”我皱眉抱怨。
    “哦?”他挑了眉问我,“仲卿是否和你提过,朕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不是平阳府么?”我疑惑。
    他忍俊不禁,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舅父,并不是在平阳府。”
    开口时,他并没有使用‘朕’这个自称。
    “我登基的前一年,父皇病重,整日里呆在甘泉行宫避暑,我这个做太子的经常陪在他身边。那年,平阳侯曹时的身体还没那么糟糕,曹襄尚在襁褓中,平阳皇姊一家坐着马车来甘泉宫看望疗养中的父皇。”
    “我记得他们到达甘泉宫的那个早晨,山里,林子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平阳府的马车就从那片竹林里,这么慢慢地朝着我驶来。”天子望着庭院里婆娑的树影,比划了一个由远及近的手势。
    “那时的仲卿,大概同你差不多的年纪。他穿着车夫的粗布衣服,束着总角,很普通,很渺小,甚至不起眼。然而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天子伸出拇指敷上我的眼睑,拭去我眼角的水光。他的指尖好似飞鸟的羽翼,轻轻落在我的睫毛上。
    “他的瞳眸似甘泉水,他的眼神如岩下电,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清澈美丽的一双眼睛,犹如天上的星子一般璀璨夺目。我望着他,就像望见宫墙上挂着的一幅道家仙画,连那身仆人的衣服也被他整个人映衬得华贵起来。”
    我闭上眼,由着他的指腹在我的眼眉间摩挲,随着他的言语回忆着甘泉行宫的景致,回忆着同我一般扎着总角的年轻的二舅。
    说起来,如今的二舅与天子并肩而立时,二人个头差不多高呢,若不是天子经常佩戴那顶通天纱冠,我会觉得二舅比天子还略高出一寸。
    天子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很快我又见到了仲卿。那天我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卫偷溜出宫去打猎,半路被山里的黑熊逼得节节后退,狼狈不堪。眼看我们就要成为黑熊腹中晚餐,仲卿仿佛神兵天降,骑在马背上疾驰而至,匕首在黑熊颈侧这么一划。”他伸出左手,反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令我惊讶的是,平日里倨傲之人此时竟然现出一丝腼腆之色,“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北境牧羊,虎狼之险乃家常便饭。”
    二舅曾经同我说过不少北境的趣事,然而甘泉宫这一段我的确从未听他提起。不过我临去甘泉宫之前,他千叮咛万嘱咐我山中行走要紧跟大部队,原来事出有因。
    “我登基后,北军和东西禁军的虎符全攥在皇祖母手中,她阻止我变革,不许我北上,我决心建立一只自己的军队,而当时,我心中早就有了领军的人选。”他收回手指,重新望进我的眼中,“一双清澈的眼眸,一身高超的御术,和一颗勇敢的心灵,这三样,每一样都令我深深沉醉,无法自拔。”
    “所以,期门军的虎符是一只熊?”我想起被我当成铜镇压在枕席旁一年之久的那半片虎符,不禁莞尔。
    “不错。”他点头,“我去平阳府,就是同皇姊商量用人之事。不过那时候我发现,平阳皇姊看仲卿的眼神,和我看仲卿的眼神,是一样的。”
    我朝他送上一个“其实早就被我发现了”的眼神。
    “我们是姐弟,心灵相通,同时看上同一个人,讽刺,却很现实。”他望着我,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平阳长公主与二舅同日成婚,是您故意安排的吧?”我破涕为笑。
    “真是鬼灵精,这些事瞒不过你。”成功挖掉皇姊墙角的帝王面带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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