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
    “申晓奇醒来后,知道步薇死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这个害我到如此地步的女人总算死了’,而是嚎啕大哭。如果步薇还活着,申晓奇坐在法院旁听席上听公诉人阐述她的累累恶迹,看笔录上她交代是如何计划谋害自己,他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希望她偿命。但步薇就那么死了,没来得及让申晓奇见识到这一切,所以他哭他永远失去了最爱的女孩子。”
    严峫耳膜拉锯般发痛,他意识到江停似乎在表达某个意思,但他没明白江停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来杀自己的么,为什么要废这些话?
    “李雨欣杀了贺良,为此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她仿佛还好好活在看守所里,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那个被审讯的小姑娘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贺良活着的时候她未必有多喜欢,否则也不会为了自己活命就痛下杀手,但贺良死了。死人不管生前怎样,留给活人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她会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重复贺良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直到把自己催眠得深深爱上他。”
    “回忆,情感,心理印记,这些细节都随着离别被反复升华,死亡是最好的滤镜。”江停抬手把严峫的头发向后捋,专注看着他痛苦的眼睛,柔声道:“死人不可超越,死人永远是胜利者,就是这么个道理。”
    严峫条件反射偏了下头,但那挣扎其实很虚弱,江停用力按着没让他移动,同时向黑桃k笑问了一句:“——我想你当初坚持要滕文艳杀王锐,要李雨欣杀贺良,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黑桃k怔怔看着他,脸色似乎十分难看。
    下一刻,黑桃k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江停没给他这个机会,就微笑道:“所以我今天也要这么做。”
    他手一使力按下严峫的头,几乎是半强迫地,接了个绵长的吻。
    不管刚才有多少念头盘旋在脑海,唇舌纠缠的那瞬间,严峫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大脑乃至灵魂都一片空白。他自己也不想,但滚烫的泪水毫无控制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五脏六腑被千万道利刃绞碎成了淋漓血泥。
    他颤抖着张开牙关,简直想咬断江停的舌尖,但咬不下去。
    “就算有钱有事业,遇到了喜欢的对象,还是要乖乖等着被挑……”
    “但被挑还是很开心。”
    “你感觉到这心脏在跳吗?它现在跳得好快啊。”
    “嫁不嫁?嗯?说话啊,嫁不嫁?”
    “嫁嫁嫁……”
    所有记忆化作碎片,犹如下了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随风远去。徒劳又绝望的挣扎消失了,所有力气都被彻底抽空,化作白茫茫的虚无。
    江停退后半步,站在风中,眷恋地望着他。
    “我爱你,严峫。”他说,“我想让你也成为那个不可超越的胜利者。”
    然后他抬手用枪口顶住了严峫的眉心。
    黑桃k终于迟疑地张开口,但就在这时,他瞳孔深处突然映出江停头上一物,霎时脸色剧震:“住手!等等!!”
    江停扣扳机的食指顿住,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回头。
    方才江停喝令保镖退开,所以那方寸空地上现在只有他和严峫两人,而他举枪前又退了半步,就和严峫错开了半个身子的角度,致使他有大半前身就无遮无挡地暴露着,正正对着不远处崎岖的山林。
    而此时就在他面对树林的那半边侧脸前额上,竟然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猩红光点,好似毒蛇的信子,左右微微游动,始终瞄准了他的头。
    所有人都看见了,周围保镖刹那惊呆,同时认出了那红点是什么——
    瞄准镜准星!
    狙击手正埋伏在远处的林子里!
    第131章
    严峫瞳孔深处清清楚楚映出了那个红点, 就在这时他看见江停偏了下头, 动作非常轻微。
    ——他仿佛是想回过头来, 再一次与自己对视。
    但严峫没机会证实这恍惚的直觉,因为随即江停硬生生顿住了。
    那仅仅只是半秒内发生的事。紧接着保镖冲了上来,黑桃k疾步走近, 一把拽住江停的胳膊,飞扑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保镖立刻挡在了前面!
    “退后!把车开上来!”黑桃k厉声指挥:“快!”
    有人立刻一把按住江停的头, 挡着全身把他推上了越野车。周遭乱哄哄地, 阿杰挡在黑桃k身前大步后退,愕然问:“怎么会有狙击手, 难道是警方提前设伏?!大哥来的时候没搜过山?!”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黑桃k的行事作风在派人去废弃公路接应阿杰那次就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明面上可以只有一个人, 但暗处却肯定有车马火力齐备的一大帮。
    他出现时带了十几辆车,但下车的却没有四五十个人, 说明早先已经准备了很多人手在附近搜索排险。如果警方真有埋伏,别说十来个人的小股埋伏了,哪怕只是一辆车配两三个人, 都绝不可能避开毒贩的耳目。
    更何况埋伏人数少于嫌犯人数根本就不是公安的作战传统。在这种野外地形伏击, 刑警、特警甚至于边防武警的数量如果少于涉嫌贩毒人员的三倍以上,是电影都不会拍的奇幻情节。
    但如果不是警方,谁有可能跟踪到这里?
    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严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对方只有一名狙击手。”黑桃k打量着准星落点和对面树林的距离,沉吟两秒算了下角度,说:“最多两个。搜不出来是正常的。”
    阿杰立刻反应过来:“埋伏我们的不是公安?”
    “建宁那边不论省厅或市局都没有组织任何行动。”黑桃k只丢下这一句, 转身上了车,阿杰跟上去急道:“大哥!”
    透过车窗望去,致命的红点仍在游弋,保镖正四下散退,眨眼间功夫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严峫一个人。
    这名建宁刑警也到了强弩之末,甚至连站着都有点勉强。但他的目光却还很瘆亮,那是濒临绝境却还困兽犹斗的精光,隔着混乱的现场和单面可视车窗,撞上了黑桃k的视线。
    “算了,”片刻后黑桃k淡淡地道。
    阿杰不甘心地:“大哥?”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对方势单力薄,又不是警方的人,那完全可以呼叫外围,绕山谷进行全方位搜索。就算隐蔽在高处的狙击手很难对付,但真要对付的话,还是可以仗着人力与之一战的,没必要所有人都被一两名狙击手逼退。
    或者起码,也应该在撤退前弄死那个刑侦支队长。
    黑桃k不答,回头望向后座。
    江停被两名保镖左右挟持,坐在正中。他的体力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似乎极其疲倦,脸色僵冷苍白得不像活人,闭着眼睛靠在皮椅上,露出修长脆弱又毫不设防的咽喉。
    黑桃k黑沉沉的眼底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半晌又回过头,说:“算了。确实需要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事传给警方。”
    “可是……”
    “你注意一下轻重主次。”黑桃k说,“逞一时之快,从长远看没有任何好处。”
    阿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识到今天的确弄不死这个宿敌,只能任由眼中钉肉中刺继续活下去。他按捺住内心的挣扎,低头服从:“我明白了,大哥。”
    黑桃k不再多教训他什么,只吩咐了一句:“按老规矩办。”
    阿杰心知肚明,招来手下小声叮嘱了一番,后者急忙躬身跑了出去。
    保镖迅速上车就位,后面的人开上前,严严实实左右护住了黑桃k所在的这辆越野车。狙击手似乎也并不想真正动手,红点一直时隐时现地绕着严峫,在周围空地上逡巡。
    有人通过对讲机向阿杰请示了几句,终于获得了撤退的许可,车队鸣笛示警,随即缓缓向前启动。
    阿杰最后回头,敏锐地眯起了眼睛——
    江停仿佛没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般,仍然合衣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而越过江停再往后望去,严峫早已在毒贩撤离的第一时间就迅速离开了原地,奔至石碓与草丛后贴地趴俯,哪怕现在开枪也狙击不到了。
    就像登场般毫无预兆,十几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沿山谷向远处撤退,随着崎岖的石路上下颠簸,殿后几辆车上的保镖半身探出车外,举枪警惕扫视,提防有人突然从山林间冲出来。
    直到车队驶出数百米射程外,那小块空地已经隐没在重重草木后了,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桃k却突然说:“不对。”
    车上保镖都一惊,阿杰立刻起身:“大哥,有诈?”
    “……”黑桃k似乎也有些迟疑不定,终于摆了摆手:“来不及了。‘招子’就位了吗?”
    阿杰按着蓝牙耳机听了几句,一点头:“按老规矩,已经就位了。”
    黑桃k不言语,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盘算着什么谋划,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来,半晌才听他吩咐:“走吧。”
    ·
    严峫死死盯着那辆全黑色悍马h2在包围中远去,牙咬得那么紧,以至于生生咬出了血。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山谷重重的雾霭中,他才发着抖埋下头,把脸埋在冰凉的掌心,额头抵着粗粝的沙土碎石,却全然没有感觉。
    他真的已经透支了,肝肠寸断的剧痛淹没了一切,肉体上的伤痛和流血都传递不到麻痹的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冲上来连拖带拉地把他从灌木后扶了起来,二话不说立刻往远处山林里拽。严峫喘息着一看,只见来人体型十分瘦,头戴钢盔护目镜、全身迷彩服,从头发到脚跟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意外的是身上没有背枪。
    仓促中严峫只感觉来人十分眼熟,但根本看不清是谁。这时候他已经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
    对方警惕扫视周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打手势:“跑!”
    就那短短一个字,严峫瞬间呆住了。
    然而这时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车队虽然走了,但谁也不知道黑桃k是否在原地留下了人等待狙击手现身,或者干脆杀个回马枪。严峫踉踉跄跄随对方穿过空地,一头扑进山林,视野两边参天大树渐渐密集,不知道拨开多少荆棘树丛后,严峫的视线越来越花,前方所有景物都出现了明显的重影,连那道穿迷彩服的背影都分裂成了两三个。
    “……呼呼……呼……”
    他听不见风声和鸟鸣,只有自己的喘息重重鼓荡耳膜,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住,强行扭曲、紧缩,再扭曲、再紧缩……
    ——扑通!
    严峫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脚踩空,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重重滚进了树沟里!
    山林中的树沟布满碎石土坑,严峫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额头撞上了尖锐的东西,温热一下涌了出来,红色的液体刷拉盖住了视线。
    是血。
    他躺在地上,手脚痉挛,全身抽搐麻痹。那个穿迷彩服的立刻跟着趔趄地跳下沟来,似乎压抑着低声骂了句什么,但严峫听不清。
    他的耳朵也被血蒙住了,连自己的喘息都仿佛隔着深水,朦胧又不清楚。
    真狼狈,他心中突然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么狼狈?比流浪狗还不如。
    严峫咬紧牙关,摇摇晃晃从地上支起身。他额角到侧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锋利的眉角流下眼梢,随着动作一滴滴掉在手背上,旋即被更多透明咸涩的液体冲开。
    下一刻,大股腥甜从气管直冲喉头,他哇地喷出了满口血沫!
    “!!”来人扑上来失声道:“严队!”
    “……”严峫想说什么,但眼前迅速发黑,不知不觉已经软倒在了地面上。
    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海水,眼睁睁望着世界旋转上升,迅速远去。迷茫、绞痛和绝望都化作虚无,伴随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海。
    “……江……停……”他无声地念道。
    那刻骨铭心的两个字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严峫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
    ·
    越野车在前后护卫中开出山路,突然车载步话机响了,阿杰立刻抬手接通耳麦里的频道:“喂,说。”
    不知通话那边说了什么,阿杰一愕,紧接着脸色沉下来:“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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