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久未得到回应,小心翼翼问:“将军?”
    将军仍目不转睛望着天际,在身旁督军三番两次的催促声中,忽然问道:“中原的习俗里,人死后,都会被怎样安葬?”
    副将一愣,虽然不明所以,仍旧依言答:“听闻有些地方施行土葬,有些地方施行火葬,各自有各自的寓意。”
    赫戎听罢,微微摇头,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不,地下太黑了。”
    副将听得云里雾里。
    “不留活口?”
    “是的,将军。”
    “那就焚城吧。”
    ——他听见赫戎如此说。
    擂战鼓为哀号,率千军赴奠场,一城烈火,渡故人上归天去,逍遥余世,再无忧虑。
    “赫兄?”李兆堂的声音传来,将赫戎从往事中拉回,他缓缓一闭目,再睁眼时,径直对上了祁重之的视线。
    那张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只一双眼睛深邃无底,此刻沉沉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戎目光不转,微微点头:“听说过。”
    李兆堂的声音压了又压:“那位官员便是如今的荣阳郡公。今圣原本为此事大发雷霆,斩令都下了,可贵妃娘娘以死相挟,就降为了下狱,关了不到三个月,当年守城的另一主将突然跳出来认罪,称蒲城与溯城前后接壤,众所周知,蒲城只是一座边塞小城,往后的溯城更近中原腹地,北疆军队来势汹汹,他们是殊死顽抗,最终不敌,不得不弃车保帅,率领满城百姓堵死城门,以卫家国。”
    赫戎伸出手去,不动声色按住祁重之攥得死紧,几欲颤抖的拳头。微凉的温度贴覆手背,祁重之蓦然一惊,眼里阴霾慢慢被神智逼退,一点点放松下了紧绷的脊背,赶在李兆堂察觉之前,及时换上了一副愤而不平的神色,唾骂道:“呸,还认罪呢,听起来就是在放屁,必然是收了什么好处。后来呢,今圣就这么放过他了?”
    李兆堂亦在叹息:“小哥猜得不错,不过今圣也不糊涂,只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赦免了他的罪过,削去原职,迁出京城,封了个没有实权的荣阳郡公。那位主将被罚俸一年,调去了南疆接着守城,可他家的庶女,隔年便进了郡公府的门,做了郡公二公子的妻。”
    万千百姓的性命,不及温香软玉的几句甜言蜜语,一座贫瘠的边塞城池,只是世家盘根错节的欲网中,一件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甚至两家儿女的终身大事,都能够作为踏脚石,被父辈们牢牢踩在脚下。
    中原能支撑到现在还没完蛋,真是全赖北疆的国君一样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祁重之心中冷笑,这样还叫不糊涂,那怎样才是真糊涂?
    他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李兆堂先嘱咐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李某才敢与你分说,你二人听过便罢了,权当是个故事,可万万不要再外传了。”
    祁重之:“记住了,我们嘴严着呢,绝不给先生添麻烦。”
    李兆堂笑道:“说哪里话,不谈这些煞风景的了,来来来,喝茶。”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二人一个健谈,一个渊博,又天南地北地扯了许多闲话,聊得很是投机。被晾在一旁的赫戎本来还提防着祁重之一个按捺不住,蹦起来拔剑去追砍那位王八蛋郡公,现下看来完全不必担心,他不仅毫无波动,反而在此后的闲聊里再也只字未提,好像真如李兆堂所说,权当那是个茶余饭后的故事,听过就忘了。
    若非赫戎知晓,所谓的“故事”很有可能涉及他已逝爹娘的死因,以及谈及焚城旧事时,他眼中曾有稍纵即逝的细微悲愤,恐怕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沙场纵横多年,对朝局也略有浸淫,自认见识过千人千面的赫戎,也不禁对这份装蒜的能耐深表佩服。
    珠宝店的店主姗姗来迟,带来了压轴的宝贝——一颗红欲滴血的珠子,个头饱足,通体泛着润泽的光,蛛丝纹路密布其上,比祁重之先前看过的那枚桃叶翡翠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是价值连城怕都不为过。
    “乖乖,”祁重之摇头啧叹,“李先生好大的手笔。”
    李兆堂点一点头,店主会意,捧着珠子自去装盒,稍后派人送往神草堂。期间也没人来招呼赫戎两人,一屋子伙计单围着李兆堂瞎转。
    祁重之倒不觉得被冷落,他呷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慨叹:“可惜了,珠子再好,也只是一件荒原俗物。”
    店主耳力好,一听这话,接着便不乐意了,憋着一腔讥讽反问:“俗物?哼…小哥年纪轻轻,怕是不曾知道,本店的血玉皆产自南疆,犹以这颗最为珍贵,是浸在活蹦乱跳的小羊皮肤下,足过三五年才拿出来的,几千例里头也只出这么一个。老朽倒想请教了,依你来看,什么样的才不算俗物?”
    李兆堂略一抬手,轻描淡写阻断了店主的话,后者忿忿不平嗤了一声,拂袖退到了一旁。
    李兆堂不无好奇:“祁小哥年纪虽小,但谈吐不凡、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为珍奇的宝物,可愿说与李某一听?”
    祁重之轻摇折扇,但笑不语,等勾足了在座的胃口,才慢条斯理解开关子:“李先生听过‘天外飞石’吗?”
    李兆堂:“天外飞石?”
    祁重之:“不错。”
    李兆堂唏嘘:“略有耳闻,多年以前,似乎听长辈们提过一嘴,称在塞外蛮荒之地,有一天突然天降奇石,石头流光溢彩,几乎映亮了半边的天,一时被传为神迹。李某一直当成传说来听,怎么,难不成真有此事?”
    店主忍不住插嘴:“有是真有,当年成批的珠宝商不远万里前去北疆收购奇石,可真收到手的却寥寥无几,亲眼见过的更少之又少。”
    演变到后来,那些北疆蛮子见有利可图,竟然拿树汁虫液往普通石块上涂,晒干了以后再假冒奇石,浑水摸鱼地卖给中原人,反正吃准了没几个能辨得出真假。
    店主冲地上恶狠狠啐道:“呸,黑心的东西,我胞弟就被这么骗过,花大价钱买回来半车的破石头,半路经雨水一冲,全都给露馅了,这帮遭了瘟的北蛮杂——”
    他大概想吐杂种一类的脏字儿,可话音未落,猛然想起屋里正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北疆人,忙匆匆噎了回去,趁机瞄了眼赫戎的脸色。
    这一瞄可不得了了,所谓家丑不外扬,赫戎本来就在听他讲话,哪想得到他讲着讲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发起了牢骚,不光抖落出了北疆百姓的劣行,还连根带祖地骂起了人。
    赫戎的神情虽然没变,但双眼已经不悦眯起,整张锋芒外放的脸更显得阴沉,把老人家吓出了一后背冷汗,原地惶恐不安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贴着墙根战战兢兢溜去了后院。
    祁重之见状,往旁一瞥赫戎的脸色,一手肘轻轻捣在他胸口上,低声问:“生气了?”
    那些话说得确实不中听,不过赫戎离乡背井这么久,受了一箩筐的苦才跑出来,不知道对北疆还有没有感情?
    赫戎看向他:“他说得不错,用普通石块冒充陨石的事情,我也干过,很赚钱。”
    祁重之:“……”
    刚刚怎么没一胳膊肘戳死他呢?
    祁重之尴尬不已,简直觉得在李兆堂面前丢尽了脸,刚刚好容易营造出的“博闻广见、超脱俗世”的形象一下子崩塌得渣都不剩,真是……
    他僵硬地扭回脖子,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哈哈,李先生见笑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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