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日大清铁骑渡鸭绿江,三日后抵安州,攻势凶猛。李倧自知不敌,寄希望于明朝支援,然而明朝未向其派出一兵一卒。
    盛京城的百姓热热闹闹过年时,朝鲜境内硝烟四起,生灵涂炭。
    正月初七,清军战胜朝鲜全罗、忠清两道援军,迫使朝鲜大王李倧抛弃妻子逃到南汉山城,皇太极虏获朝鲜王妃、王子,并令多尔衮追击朝鲜国王家属,限其“戢其军兵,无得杀戮”。
    正月三十日,李倧被迫率领群臣出南汉山城,徒步前往汉江东岸的三田浦清营拜见皇太极,伏地请罪,磕头投降。
    皇太极降旨赦之,双方筑坛盟誓,朝鲜抛弃明朝年号,缴纳明朝所赐诰命敕印,奉清朝正朔,定时贡献,并送质子二人。
    大清军队班师回朝,途中阿济格率兵顺势攻陷皮岛,拔除了明朝在辽东沿海的最后一颗钉子。
    盛京城里,捷报频传,哲哲每日都神采奕奕,站在宫檐底下等待飞马快报。
    皇太极的家书也时不时会送来,一场战役里,能有空闲写家书,实在罕见,也足以见朝鲜兵败如溃,大清军队势如破竹。
    二月初,伊尔根觉罗氏率先分娩,产下健康的小阿哥,宫中大喜,哲哲虽然心里不在乎,也要维持皇室体面,洗三礼宴请宗亲女眷,好生庆贺了一番。
    宴席上,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诉说这次皇帝是如何打朝鲜,都说将来战胜明军指日可待,大清很快就能入关。
    齐齐格不见大玉儿和海兰珠,拐到关雎宫也不见踪影,心下一转,跑来书房,果然只有这里是清静之地。
    海兰珠正靠在软垫上,大玉儿给她念诗听,齐齐格趴在门前说:“姑姑生气了,你们都不在。”
    “是个姑姑让我们来这里避一避。”海兰珠温柔地笑着,“你如今也爱欺负人。”
    她笑盈盈走来,轻轻摸了摸海兰珠的肚子:“姐姐,快生了吧,我记得你和伊尔根觉罗氏差不多月份。”
    海兰珠的肚子,即将足月,如今高高隆起,更因她本身没多发福,愈发显得肚皮硕大,见到的都说,是要生个儿子。
    “纳喇氏和伊尔根觉罗氏都是生了小阿哥,这么轮也该是轮到我生个女儿。”海兰珠心满意足地说,“若是个小闺女,该多好。”
    齐齐格直言:“姐姐心里,儿子和闺女必定是一样喜欢的,只是姐姐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怕生个儿子,母子俩一道被推上风口浪尖,将来是非不断麻烦不少,怕孩子受苦吧?”
    一语点穿,海兰珠的情绪顿时低落了,手腕上缠着佛珠,轻轻拨动,默默祝祷,为皇太极,也为孩子。
    大玉儿朝齐齐格挤眉弄眼,刚要开口,有宫女急匆匆找来,说东莪格格不见了额娘,正嚎啕大哭,皇后娘娘请睿亲王福晋赶紧回席上去。
    “这小祖宗,一刻都离不开我。”齐齐格嗔怪着,见大玉儿瞪着她,知道是为了刚才的话生气,她嘿嘿一笑,不管不顾地走了。
    海兰珠好性儿,不忘说:“不如把东莪抱来,我哄她她就不哭了。”
    齐齐格离去,大玉儿去给姐姐端一碗茶,看着她慢悠悠地喝下去,笑道:“齐齐格的嘴巴,过几天我给她缝上,看她还老实不老实。”
    海兰珠嗔笑:“没什么,齐齐格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是明白的。”
    大玉儿低头听了听姐姐肚子里的动静,说:“若真是个小阿哥,科尔沁如愿了,姑姑如愿了,而皇上才不会管他们是否如愿,但你为他生的儿子,一定和旁人是不同的,他会格外珍惜格外宠爱。如今皇上也不常去打仗了,虽说打完朝鲜要打明朝,可这一仗我们也损失不小,哪有余力立刻攻打明朝,且要养个两三年,这两三年里,他一定会好好陪着你们的孩子长大,为他将来的成长打下基础,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成为大清的帝王。”
    海兰珠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澎湃起伏,她心里是满满的对不起,可她知道,再说无用,便是颔首答应:“玉儿,我会好好养大他。”
    大玉儿温柔地笑:“姐姐,你的男人是天下之主,这是你和孩子必须承担的,皇上也会和你一起面对,姐姐别怕。”
    海兰珠颔首:“我不怕,我做什么都不成,可是做额娘,我很有信心。”
    伊尔根觉罗氏的小阿哥的洗三宴后,宫里恢复了宁静,而过去了那么久,偶尔才有人会提起去年腊月里那场惊心动魄。
    但当时的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仅有少数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娜木钟在麟趾宫里夹着尾巴做人,一直密切关注着中宫和大玉儿的动静。
    洗三宴上,代善的福晋们也都来了,苏泰福晋私下见了娜木钟,告诉她听泰松公主说,已经两个月没见到岳托,岳托的额娘终日以泪洗面,病得厉害,未能出席小阿哥的洗三宴。
    娜木钟心中恐惧,可又憋着一口气,她终日深居后宫,谁能证明她与外人勾结,手里的证据都毁得干干净净,决心万一有什么事,她要死扛到底。
    其实那件事之后,大玉儿对娜木钟就起了杀心,她和姑姑商议,要让娜木钟从宫里消失。哲哲再三考虑后,阻拦了玉儿的想法,娜木钟背后毕竟还有察哈尔和阿霸垓的势力,轻易杀她,怕因小失大。
    更让哲哲震惊的是,大玉儿竟然随口就对她说出杀伐之事,那日看着大玉儿满目杀气,她想起了齐齐格曾经的玩笑话,她说玉儿看起来像小白兔,心中藏着虎狼。
    再有五日,皇太极就能抵达盛京,宫里宫外都在准备接驾并庆贺三军大捷,大玉儿每日帮着姑姑料理好宫闱之事,便会到书房清净片刻,索尼偶尔会到这边来,给庄妃娘娘讲讲此次的战役。
    这一日,大玉儿的先生抱病告假,她亲自教雅图和阿图念书。两个女儿最怕就是教书时的额娘,纵然阿图娇软,也因为不好好念书被额娘打过手心,俩丫头战战兢兢地跟着学,索尼忽然来了,大玉儿被请走,她们都松了口气。
    苏麻喇偷偷拿点心来给小格格们吃,雅图说:“这个好吃,苏麻喇你包上几块,给姨妈送去。”
    “格格,奴婢带你们一起去给姨妈送点心吧。”苏麻喇贼兮兮地笑着,“坐着多闷呐。”
    阿图连连摆手,软乎乎地说:“额娘会骂的,额娘要打手心的。”
    苏麻喇把阿图的小手亲了亲,笑道:“在姨妈那里,谁也不怕。”
    于是俩姑娘,跟着苏麻喇走了,大玉儿和索尼站在廊下说话,看见这光景,也没阻拦,便与索尼道:“屋子里暖和,大人进屋说话吧。”
    没想到,隔了两个多月,索尼来找大玉儿,竟是问她还记不记得岳托夺宫那日的光景,大玉儿一直觉得索尼对她有所隐瞒,但她知道索尼的为难,从没打算逼问他。此刻见索尼主动来提,心里就盘算,索尼恐怕有什么,是不希望皇太极知道的。
    索尼躬身道:“那一日……臣与佟图赖相见时所说的话,娘娘也在一旁,娘娘是听见的。”
    大玉儿垂首拨弄茶碗盖:“怎么了?”
    索尼跪下道:“娘娘,您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那我现在能知道缘故吗?”大玉儿问。
    “娘娘……您知道是谁派佟图赖来的吗?”索尼神情凝重,“是鄂硕,而您知道鄂硕是谁的人吗?”
    大玉儿眉心微微一颤:“正白旗鄂硕将军?”
    第190 母子平安
    鄂硕是正白旗的人,正白旗是谁的,多尔衮的。
    大玉儿的目光渐渐锐利,紧盯着索尼:“索大人,我可以相信你吗?”
    索尼道:“臣……并不知其中纠葛,但佟图赖是一员虎将,倘若卷入皇上与睿亲王的纷争而丧命或遭贬谪,是大清的损失。”
    玉儿冷然道:“索大人这话听着怪新鲜的,索大人难道不想忠于皇上?”
    索尼沉着稳重,应道:“娘娘,臣忠于皇上,更忠于大清,臣期待大清入主中原,臣期待皇上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大玉儿轻轻一叹,她一直好奇,佟图赖这个汉军正蓝旗的人,为何会搀和到这件事里,如今算是明白了。
    亏得多尔衮一直盯着宫里的动静,不论他是为了对付皇太极,还是为了……自己,至少结果是好的。
    大玉儿将心沉下,从容地说:“如索大人所愿,我和皇后娘娘一开始就决定,什么都不知道。”
    索尼一怔,忙道:“多谢娘娘。”
    大玉儿严肃地说:“但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我和娘娘无法预料,想必索大人也无法预料,你是想保住佟图赖,皇上未必不惜才,可我更希望索大人,也能保住自己。”
    索尼感恩:“多谢娘娘提点。”
    大玉儿却道:“索大人是我的老师,我怎敢说提点二字,女眷不得干预朝政,我心中更是明了。索大人是得皇上允许,才屡屡向我讲解朝廷大事,那么您进出这书房,也是无数双眼睛看着的。希望索大人明白,这天下,无皇上不能知之事,只有皇上不想知之事。”
    索尼听着,他第一天被皇帝找来,给一个女人讲战役时,心中是觉得有些可笑的。想来彼时的玉福晋,也不过是当说书当戏文来听,却没想到,那些炮火和杀戮,在她心中构起大丘壑。
    “娘娘放心,臣会保重自己,只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知道,臣便没有后顾之忧。”索尼抱拳道,“娘娘,臣告退。”
    大玉儿颔首,看着他走出书房,想象着皇太极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估算着日子,姐姐就快临盆,到时候有了孩子,又打了胜仗,皇太极看待这一切的心情,应该不会那么尖锐。
    索尼与佟图赖、鄂硕等,年纪相仿,意气相投,虽在不同旗下,彼此称兄道弟,看来感情不错。他们愿意互相扶持效忠大清,是皇帝和大清国的福气,可真正的亲兄弟,却彼此都在惦记着对方的脑袋。
    皇权之下,莫说亲兄弟,就是亲儿子也靠不住。这次豪格仗着自己在千里之外,可以撇得干干净净,难得岳托愿意为他赴死,而这次她们这些女人,侥幸逃过一劫,下一次呢?
    玄武门之变在大玉儿眼中,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能让她心惊胆战。她钦佩李世民英勇果敢,这才是想要夺政之人该有的魄力,豪格这般不入流,她不屑一提。
    那若有机会,多尔衮他会不会反,他会不会像李世民那样,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书房外,苏麻喇从关雎宫归来,隔着窗户见格格在沉思,她猜想索大人一定是对格格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她轻轻叹,时移世易,从前的快乐,越来越少,爬上格格眉梢的担忧越来越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格格才能又重新开心起来,回想皇上登基册封之前,她那一股子高兴劲儿,苏麻喇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又为什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格把心关起来了,连她都只能扒在门上,悄悄地偷望一眼。
    大玉儿抬头,见苏麻喇在外面,便让她进来,问苏麻喇那天是否听见什么,而后叮嘱她,不论往后谁问她,她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苏麻喇提醒:“四阿哥和五阿哥呢?虽然他们当时也听不见,就怕在皇上跟前胡说八道。”
    大玉儿道:“不碍事,我们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行,至于皇上能打听到什么,能知道些什么,那是他的事。”
    苏麻喇想了想,轻声道:“格格,您何不对皇上明说呢,把什么都告诉皇上,让皇上去定夺,是是非非的,和您本不相干。”
    大玉儿摇头:“苏麻喇,在这件事上,他是皇帝,不是我的丈夫。他明知道岳托和豪格有行动,却不事先提醒姑姑,甚至把姐姐都一并算进去,他不怕姐姐有闪失吗?是啊,他有自信我们绝不会受伤害,那是他身为君王的魄力,既然他把自己当做帝王,而不是我们的丈夫,我也该看清楚这件事里的轻重。我说错一句话,会影响很多人的前途乃至性命,你知道吗?”
    苏麻喇不大明白,可格格说什么,她照着做就是。
    大玉儿起身道:“这几天,别总是让雅图她们缠着姐姐,姐姐就快生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和我的孩子担当不起。”
    这话很无情,但是苏麻喇知道,格格一直很谨慎。皇上宠爱大格格,而忽略她,这里头的情爱恩怨,格格忍下了。但若有一天,皇上为了大格格而迁怒她,她必定就什么都不会再忍。
    真到了那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苏麻喇不敢想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汗就快到盛京,这日半夜,许是白天和姑姑念叨了一整天的皇上,海兰珠梦里全是丈夫的身影。
    茫茫草原上,皇太极策马而来,她一激动喊了声:“皇上……”只觉得身下一热,她猛地醒来,凭借经验知道,她破水了。
    “宝清,宝清……”
    永福宫里,大玉儿搂着阿哲睡得正香,值夜的小宫女来催醒她,说宸妃娘娘破水了,大玉儿立时翻身起来,命乳母来看顾孩子,匆匆穿上衣衫,跑来姐姐的身边。
    内宫中灯火亮起,清宁宫的人全都醒了,连淑妃都穿着衣裳跑来,念着平日里海兰珠善待她,想要能帮帮忙。
    哲哲从清宁宫出来时,站在宫檐下仰望月色,判断此刻的时辰,命人将尼满从凤凰楼叫来,吩咐他:“立刻派人迎出城外,尽可能地给皇上送消息。”
    巧的是,皇太极这晚心绪不宁,似乎是知道海兰珠临盆在即,日日夜夜想要赶回盛京陪伴他,昨晚大部队虽然在扎营休息,可他却带着几十个亲兵,直奔盛京。
    离开大营时,遇见了值夜巡防的多尔衮,竟然随手就把大军丢给多尔衮,让他把人都带回来。
    彼时多尔衮目送皇太极远行,他的亲兵轻声道:“皇上怕是惦记不下那位宸妃娘娘,王爷,这宸妃娘娘若是生下小阿哥,必定就是太子了。”
    多尔衮冷冷地说:“那是皇太极的家事,若想要有一天和他讨论家事,我们的兵要强马要壮,其他的你们无需在乎。”
    如此,皇太极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奔来送消息的事,他的焦虑果然是有道理的,海兰珠真的要生了。
    关雎宫中,海兰珠脸色苍白满头的虚汗,越来越频繁的阵痛,折磨着她瘦弱的身体,痛苦中,往事一页一页被翻出来,她曾经也很幸福,曾经也儿女绕膝,当孩子一个个离去,当丈夫离她而去了,她的生命和灵魂,就一直漂泊在这冰冷的世界里。
    亲哥哥“挖”走了她腹中的孩子,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漆黑痛苦的人生里,皇太极像天神和阳光,出现在她的眼前。
    皇陵大殿里,皇太极对她说,死了是见不到亡夫和孩子的,海兰珠在那一刻,她真正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她惦记着亡夫,悼念着孩子,人生没有任何改变,死去的他们,没有给予她任何庇佑,相反,成了人人欺负她的理由,将她一次次往火坑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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