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一个月了。”
    黎真香说:“这次时间是有点长,但我听说,老板办大货,是要去金边的。那里花花世界,女人多,你也知道,老板平时一个人住,也需要放松,万一看上什么女人,多住了几天,也不稀奇。”
    说到这儿,心头忽然忐忑:“伊萨,你怎么大半夜来问这个,不是老板出什么事了吧?”
    易飒沉默了一会,才说:“不是,我有急事找他。”
    换了平时,陈秃出去办货,去寻欢作乐,确实不稀奇。
    但有宗杭失踪在先,陈秃的不露面,忽然就有些让人细思恐极。
    太过自由和行踪不定的人,其实比常人多一重凶险:即便是死了,别人也没法及时察觉。
    因为你不是起居规律的老太太,两天不露面就有好心人上门窥长探短,你一走逾月,也许已经尸骨朽烂,但你的帮工还以为你在花花世界的某一隅逍遥快活。
    黎真香见她没再说话,还真以为是来接大鸟的,进屋想把乌鬼给拎出来,哪知略一拨弄,这畜生就醒了,像是知道主人来了,摇摇晃晃出来,自己跳上了易飒的船。
    ***
    回到诊所,易飒开了陈秃“办公室”的灯,给乌鬼倒了碗酒,然后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里。
    四面都是货架,各类药品堆得满满,尽管大多裹了塑封,医药品的特殊味道还是一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易飒点了根木烟枝,倒插进桌子的裂缝里,又翻了纸笔出来。
    假设,陈秃和宗杭都已经出事了。
    那么有两种可能。
    一,事情发生在送完宗杭之后。
    宗杭运气不好,被送走之后又出了变故,陈秃运气也不好,办药时着了道,被人灭了。
    不是没可能,但这种巧合的几率,也太低了。
    二,事情发生在送宗杭的时候。
    她铺开一张白纸,在上头画了一个圆圈,标了“素猜”两个字。
    这是常理看来,最有可能袭击陈秃他们的人,毕竟,她是从素猜手下救的宗杭。
    但有说不通的地方。
    她从水下救的人,素猜怎么察觉的?
    而且,她了解陈秃的性格,不可能为了宗杭把自己赔进去,真的两相遭遇,他会舍车保帅,力求自己全身而退。站在素猜的角度,也不至于这么轻率地去动华人社群的头头。
    易飒沉吟良久,画下第二个圆圈,标了“陈秃宿敌”几个字。
    陈秃在道上混了这么久,必然是有几个仇家的,他身边常备一把枪,就是以防不测。
    会不会事情就是那么巧,他送宗杭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宿敌来寻仇,来人把他和宗杭一锅端了?
    这个待定,可以作为一个追查方向。
    她画下第三个圆圈,里头写了几个字。
    水下女人、胳膊、伤疤。
    这个女人,一直没再出现。
    那两天,她和丁碛重新去了泥炭沼泽森林,但马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后来,丁碛主动提了个建议,由他作饵,“独自”在外夜游,也“独自”睡了远离浮村的船屋,想引那女人露面,结果白费力气,一无所获。
    这下落不明的女人,是颗不定时的炸弹。
    她会跟陈秃和宗杭的失踪有关吗?
    这个也待定。
    她画下最后一个圆圈,里头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陈秃、宗杭、丁碛,还有自己。
    这是那一晚,住在船屋里的所有人。
    陈秃和宗杭都划掉,自己也划掉。
    丁碛……
    也不应该有问题,他是过客,跟陈秃和宗杭八竿子打不着,没有动机。
    易飒呻吟一声,推开纸笔,两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又抓又挠。
    这纸上分析,做了还不如不做。
    她怎么可能知道陈秃的宿敌是谁?
    至于那个女人,周达观写《真腊风土记》,把洞里萨湖称为“淡洋”,水域最大时差不多等于四个青海湖,这么大的地方,她要去哪找?
    如果那天早上,她跟着陈秃押船就好了。
    但偏偏就没有,造化弄人,她前一晚坐了水,睡眠很沉,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陈秃他们早开船走了……
    开船走了?
    电光石火间,易飒身子陡然一僵。
    她慢慢坐直身子。
    屋里很静,乌鬼的喙和陶碗边缘相碰,发出奇怪的声响。
    是,她坐了水,睡眠很沉没错,但不代表昏了或者死了,稍微大点的声音,她还是能听得到的。
    在这附近,陈秃的船马力最大,轰油声最响。
    但她那天早上,为什么没有听到轰油声呢?
    第28章
    木烟枝的烟气飘飘的。
    易飒脑子里像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攫住这个念头不放,飞快地顺着往下梳理。
    那天早上,陈秃天不亮就走,为了不打扰睡着的人,低声讲话或者动作很轻都正常,但他绝对避免不了开船时轰油的那一下子。
    没有轰油声,船又确确实实不在了,说明这船是悄无声息走掉的。
    怎么走的呢?
    易飒拿起笔,思忖良久,迟疑着在白纸上写下“撑篙”两个字。
    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做到最安静。
    撑篙的不会是陈秃或者宗杭,他们没这体力,也没道理这么做。
    不会是很多人,人多必然杂乱,会出声响。
    应该是一个人,熟悉水流和行船,有着过人的臂力,谨小慎微,而且,船上载了陈秃和宗杭。
    陈秃办药素来隐秘,连她都不让跟,也不可能临时去加这么一个人,除非……是被动的。
    难不成,陈秃他们出事的时间还要更早,早在还没开船的时候?
    凉意慢慢爬上易飒的脊背。
    假设那天半夜,陈秃和宗杭就出事了,甚至是死了——凶手为了不惊动她,选择撑船抛尸,制造了陈秃他们天不亮就外出的假象——她醒了之后,确实没有起疑心,因为陈秃他们走了,本来就合乎情理……
    这人是谁?
    易飒的目光落在了“丁碛”两个字上。
    这最不可能的人,居然完美契合她所有的假设。
    ——他体力超出常人,长在黄河边,熟悉行船;
    ——他忌惮她,也清楚她坐了水,只要响动不大,她就不会察觉;
    ——他知道陈秃天不亮送走宗杭的计划,也知道陈秃要外出办货,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而且那天晚上,她吩咐他保持警惕,最好别睡,以他的能耐,如果是别人做的,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
    不对不对,易飒攥拳捶了捶脑袋,丁碛不可能,素猜都比他嫌疑大。
    她又抽了张白纸,准备从头再来。
    但有些念头,一旦生出,蠕蠕而动,再也消停不下来。
    鬼使神差般,她又在纸上写下了“丁碛”两个字。
    如果就是他呢。
    先不管动机,如果她是凶手,杀了陈秃和宗杭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她会做些什么。
    易飒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急促。
    她要毁掉尸体,各种方式,水淹、土埋、火烧。
    她要处理掉那艘船,重新喷漆,尽快转手……
    易飒心里蓦地一动。
    对素猜之流的大多数人来说,陈秃的那艘船都是财产,有各种改头换面的变现方法,唯独对丁碛来说,是个累赘。
    因为他是过客,来去匆匆,没有出手的门路,船太大,他又带不走,他的所谓“处理”,只能是弃,或者毁。
    弃在大湖上的风险太高,这浮村人人有船,开去大湖深处捕鱼的不在少数,陈秃的船那么显眼,弃在那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消息也会传开。
    只能毁。
    凿沉不现实,毕竟不是旧时代的木船,最好是有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拆解,或者烧。
    丁碛来到浮村之后,活动范围其实有限,最远也只去过……
    泥炭沼泽森林。
    ***
    黎明时分,易飒的船已经沿着泥炭沼泽森林的河岸开了很久,看不出什么异样,满目郁郁葱葱:天气炎热,又是雨季,河面的绿藻和沼泽里的各色热带植物都疯长,几天不来,就能变个模样。
    易飒嘴里的木烟枝都咬成了渣,也觉得自己这么针对丁碛,有点不可理喻,但没办法,心底深处的那个念头疯狂而又执拗,非得找出点什么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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