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动用水鬼的招数了。
    她把船泊到岸边,开了瓶白酒,一手攥瓶颈子,另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
    船头立着的乌鬼摇摇晃晃过来。
    易飒捏住乌鬼的脖子,捏得它嘴巴张开,手一抬,就把白酒朝乌鬼喉咙里灌。
    养鱼鹰的人,一般都把它当伙伴,老了也不会杀了吃肉,但也不会养它到寿终正寝,因为养一只不能再捕鱼的鱼鹰,很不合算。
    他们沿用一个行当里一直流传的法子:拿白酒把老迈的鱼鹰灌醉,然后活埋。
    所以,对大部分鱼鹰来说,醉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水鬼三姓精心饲养乌鬼,且有意识地锻炼乌鬼的酒量,是因为他们认定:喝得越多、醉得越厉害的乌鬼,可以离魂,一双醉眼,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
    灌完白酒,易飒拉开水鬼袋,从香盒里捡出三根线香,同上次一样,挟在左手除虎口外的指间,点上了之后,在乌鬼眼前晃了晃,然后稳住不动。
    乌鬼绿莹莹的眼珠子盯住香头,再然后,摇摇晃晃地向着一个方向走。
    易飒拎着水鬼袋,屏息静气地跟在后头,有时候,乌鬼迟疑不动,她就凑上前去,再次把香稳在乌鬼眼前,如果耗时太久,香烧尽了,就再续上三根。
    这法子,是用来找水岸附近的尸首的。
    据说,横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因为没人上香,会分走别处无主的香火。
    你点上的无主香,会自然而然地向他们飘过去,人眼看不见,但乌鬼看得见。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乌鬼停下来,倒不是迷了方向,而是因为路不好走。
    前方那一处,树倒草杂,再加上藤萝勾绕,水漫泥淖,很难找到地方下脚。
    乌鬼还在团团转着试探,易飒已经踩着泥沼,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矮身钻过斜倒的茂盛枝丫。
    她看到了。
    一片几乎连成一体的绿色里,有一块区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连绵不断的雨淋得发亮,中心处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经沉入泥水里,只剩下一边的船头微微翘起,像被吞进沼泽的人,绝望地扬起一只手。
    船头处,有一副倚坐状的焦黑骨架,两个眼窝黑洞洞的,恰朝着她看,像是专在等她。
    船舷边的水面,偶尔还泛出泥泡。
    易飒站着不动,淤泥已经没过膝盖,脚下很软,这种塘底,是没法长时间支撑重物的,偶尔站站走走可以,时间久了,就会下沉。
    她认出了这船的轮廓,也看到了船舷边没被火烧到的、残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迟来几天,再受几场雨,泥潭积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软易陷,这船,就会完全消失。
    她还算幸运,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后一口气,等着她看最后一眼,做唯一的见证。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是乌鬼终于找到了路过来,脚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溅,偶尔一个踉跄滚在泥里,再爬起来,像只狼狈的泥鸭。
    易飒这才如梦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实一点的地上,放下水鬼袋,从里头拿出胶皮手套戴上,又取出军工铲,拼装好了之后,长吁一口气,开始在地上挖坟坑。
    挖了两铲之后,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恶气从胸口涌上来,她猛然起身,几步下了泥潭冲到船边,扬起军工铲,发泄般向着船身狠狠劈砍。
    铲口和玻璃钢的船体猛烈劈撞,发出刺耳的嚓锵声响,这声音惊翻了不少鸟雀,扑棱棱没头没脑在树丛间乱飞,船体被砸得往一边倾侧,乌鬼蜷缩着身子,脑袋都快埋得看不见了。
    砸着砸着,易飒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双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里头血液快速流动,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脸上好像也一样,一道一道,像盘曲的根须。
    易飒扔下军铲,跌跌撞撞淌着厚浊的淤泥上来,几步冲到河岸边,跪趴在地,紧张地伸手拨开河面密集的绿藻。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脸上,布满扭曲的黑色突起,丑陋、狰狞,而又阴森。
    易飒拿手去抚胸口,尽量平静地吸气呼气,然后对着自己的倒影低声喃喃。
    ——“别生气,不要生气,生气不好。”
    ——“没关系,不是大事,有办法解决的。”
    ——“笑一下,不难,慢慢来。”
    她向着水里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两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后来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终于渐渐消去。
    易飒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都是凉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捡回军铲,船里和泥潭都细细摸淘了一遍之后,易飒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实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齿磨损,估算了一下身高,这具应该是陈秃的。
    她继续挖坟。
    挖好了,看看箩筐大小的坑,又看陈秃的尸骨,忽然心酸。
    陈秃喜欢大,住的房子大,开的船也要大,这么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个平浅的,长长方方,形如棺材,这才把尸骨送进去。
    至少能让他躺得舒展。
    堆好坟头之后,易飒在坟头插了三柱香。
    她觉得有点可笑:最初只是一个飘渺的假设,居然真的顺藤摸瓜,顺出一个铁板钉钉的结果来。
    但这结果不足以去定丁碛的罪。
    因为一切都是推测,没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碛的证据,而且依然存在疑点: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还有,她并没有找到宗杭的尸体,如果是丁碛杀人,为什么不一起抛尸灭迹呢?
    头三柱香烧完了,易飒又续了三柱,觉得有必要跟陈秃交代几句:从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话只讲三分,现在应该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说什么,他应该都听得懂。
    易飒说:“陈禾几,就委屈你先在这儿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对外瞒着,方便我办事。”
    就好像马老头那样,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马悠已经死了。
    她也需要假装愚钝,去麻痹某些人。
    “我现在最怀疑丁碛,但没过硬的证据,没法向他兴师问罪,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水鬼三姓,其实谁也不服谁的。”
    每一姓都盘踞一条大河,各做各的营生,各吃各的米粮,表面上客气,色彩绚烂的塑料花情谊,其实自视甚高,私下里,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敢呛丁长盛,丁长盛也敢不卖她水鬼的面子。
    “我会先从丁碛查起,但我不能马上回国,突然回去了,会引人怀疑,最好有个合适的时机……不过你放心,大家邻居一场,我会给你个交代。”
    说完了,易飒有点恍惚。
    如果不是自己请陈秃在家里帮丁碛支张床,那么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陈秃这人,经历过很多事,见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终的例子,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时,经常絮絮叨叨嘱咐她要少管闲事,切莫强出头,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易飒低下头,伸手去抠抹脚踝上的淤泥——忙活了这半天,腿上带着的淤泥都发干板结了。
    抠下一块,边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脚踝上的两个字。
    去死。
    有些劫数,躲是躲不过去的。
    ***
    船近浮村时,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尽,熄了火。
    易飒起身给推进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么,不急着发动,先拨了龙宋的电话。
    顺势一脚把乌鬼踹进水里:“你这脏的,自己洗洗。”
    其实她身上比乌鬼还脏。
    电话拨通,她报了姓名:“龙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业内的朋友很多,帮个忙,我可以付报酬。查一下过去四十天的住宿记录,找一个叫丁碛的男人,‘碛’字比较生,是石头加个责任的责字……”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话,帮我问问服务员,有没有人记得他住下之后,接触过什么人。”
    挂了电话之后,她把船开去了陈秃的船屋,借着他的热水器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正拿毛巾擦头发,龙宋的电话回过来了。
    易飒揿下接听。
    龙宋说:“易小姐,还挺巧的,这个丁碛,之前住的是我们吴哥大酒店,后来退了房,可能是去别处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后,大概是觉得我们的服务不好,换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这两家酒店,都叫过按摩服务……”
    说到这儿,他觉得有必要跟易飒解释一下:“我们正规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联系的按摩女郎,她们到了酒店之后,也得做出入登记……”
    这行当的收入,酒店会分一杯羹,毕竟提供了场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记,统计按摩女是从哪个场子来的,方便后续结算抽成。
    “丁碛叫的是同一个女人,应该是中国女人,叫井袖。”
    第29章
    易飒拨了井袖的手机。
    井袖的手机倒是跟工作挂钩,彩铃是段按摩服务的中英文介绍,而且中文在先。
    看来即便身在海外,还是接待中国客人居多。
    井袖接起来:“hello?”
    易飒说:“井小姐吗,有个朋友向我推荐你,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约个上门服务的全身按摩。”
    井袖很爽快:“只要是在城区二星以上的酒店,都没问题,什么时间?”
    易飒走出门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午后了,如果她抓紧时间,马不停蹄,晚上应该可以赶到暹粒。
    “能约今天晚上吗?”
    井袖说:“你稍等一下。”
    听筒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井袖似在斟酌:“……我下午安排了一个,六点还有一个,晚上的话,八点之后应该可以。”
    这时间很宽裕了,易飒嗯了一声:“那我晚点发你地址。”
    挂了电话,易飒思忖着这一趟走,要做些什么准备。
    门口恰有条小舢板经过,船尾带出的水道金光泛亮。
    撑船的人跟她打招呼:“伊萨,你把陈博士家当自己家啦?”
    是麻九,平日里撑船捕鱼过活,暗地里接洽偷渡,当年乌鬼能一路辗转过来,有他的功劳。
    他一贯尊称陈秃为“陈博士”,因为陈秃开的是诊所,开诊所的人应该叫doctor,叫成“博士”,显得更有范儿。
    易飒朝他招手,候他靠近之后,钱包里抽了两张十美刀递过去,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乌鬼:“帮我把它送去香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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