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飒坐在床上擦脸,手边堆满小瓶小罐,头也不抬,吩咐他:“桌上有药包,要用什么自己拿。”
    是要用,脸被摁在地上擦破了,刚才把泥沙洗掉,伤口一丝丝浸得疼。
    宗杭走到桌边,翻出小酒精瓶和棉签。
    酒精瓶是拧盖的,一只手拧不开,拿胳膊肘夹着也没拧开,想拿嘴咬,又觉得不卫生。
    易飒看得心里来火,觉得他笨手笨脚的,真想大踏步过去,劈手夺过来一把拧开。
    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管他这么多干嘛。
    她低下头,继续往脸上拍水,眼角余光觑到宗杭犹犹豫豫过来。
    话也说得吞吞吐吐:“易飒,这个……我打不开,你能帮个忙吗?”
    易飒斜眼看他:“长这么高,连个瓶盖都拧不开?”
    宗杭把受伤的手抬给她看,这几天土里趴水里浸的,包扎的纱布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我手受伤了。”
    易飒没好气:“拿来给我。”
    她接过酒精瓶,正想用力,忽然瞪向门口:“你又来干什么?”
    宗杭回头。
    是丁玉蝶。
    ***
    丁玉蝶也不想来。
    毕竟斗气的双方,谁先迈步谁先输。
    但这十里八村的,他又找不到人来讨论:他是个藏不住事的人,那点小发现小秘密,不向别人抖罗,心里就不舒服。
    吃了易飒这么一呛,他反而有底气了:“我不能来?我刚帮了你的忙,过来坐坐都不能了?”
    易飒鼻子里哼一声。
    一切随哼而逝,之前那点不愉快,算是过去了。
    兴奋压倒了一切,丁玉蝶屁颠颠过来,拖了张小板凳在床边坐下,献宝样把手机递给她:“飒飒,我们姜叔,有秘密。”
    易飒心里一动,酒精瓶子搁下,接过手机来看。
    这照片画面,冲击力未免有点大,易飒下意识皱眉,然后向后滑看:“这什么啊?”
    人的长相怪异畸形,四周墙面又抹得跟恐怖片布景似的。
    尤其最后一张,照模糊了,人脸上一片煞白,却又有两个极亮的光点,直勾勾看向镜头,怪瘆人的。
    宗杭也凑过来,伸着脑袋朝手机屏幕上瞅。
    丁玉蝶说:“我猜测吧,要么是姜叔从江里捞起来的什么怪物,要么就是他在做生化实验,看不出来吧,表面上跟个与世无争的老头子似的。”
    易飒把照片调大。
    满墙血字,隐约能看清,大大小小的“它们”,又有“来了”,至于照片上的人,虽然是个男的,但这种身体状态,有点类似宗杭说过的那个老k。
    正想着,衣服边角忽然被人拽了一下。
    边上站的是宗杭,他被掳上船那么久,应该知道点什么。
    易飒心里有数了,但不动声色,手机还回去,探丁玉蝶口风:“好奇了?”
    丁玉蝶拍拍屁股起来,态度表得很明确:“别,谁还没点小秘密什么的,我就是跟你八卦一下。这关我什么事啊,我才不会把自己搅进去呢,还有你,这种事以后别找我了啊,压力太大了,我不适合跟人斗。”
    这话是真的。
    丁玉蝶从小就自视甚高,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心思都在水下,确实不擅长跟人虚与委蛇,典型的自扫门前雪,天生不爱掺和别人的事,只要于己无碍,天翻地覆都无所谓:所以宁愿大动干戈去找沉船,也不愿去管姜孝广到底在筹划什么,顶多八卦一下。
    易飒候着丁玉蝶离开,才瞥向宗杭:“你有话说?”
    宗杭点头,想开口,蓦地又止住,小跑着去到门边,先探头出去看了一回,然后把门关上。
    还真长心眼了,易飒想笑。
    她把酒精盖子拧开,顺口吩咐了句:“药包也带过来。”
    宗杭把药包拎过来。
    易飒拿了根棉签堵在瓶口,瓶身微倾蘸湿了,想递给宗杭,一看周围没大的镜子,他想擦拭伤口还得去洗手间,不由就觉得麻烦:“行了行了,你坐下。”
    宗杭赶紧坐到小板凳上。
    “脸,侧过去。”
    宗杭侧过脸,眼睛溜溜的,也不知道往哪看,就知道棉签轻轻在伤口周围走着了,有时凉凉的,有时又丝丝地疼。
    他垂下眼,心里砰砰跳,忽然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新浴之后的气味本该很淡,但温度恰到好处地拨升了些许火候,使这味道不仅能被捕捉,还带柔和的香软。
    好闻极了。
    宗杭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脑子里只剩了四个字。
    好闻极了。
    易飒低头给宗杭清理脸上的擦伤,不知怎么的,注意力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了过去。
    他的耳朵在慢慢变红。
    宗杭的肤色偏白,所以红得尤为明显,真像揉碎了的胭脂在暖水里化开,耳廓那一圈尤甚。
    摸上去怕是会烫手。
    易飒瞥了宗杭一眼,问他:“受罪了吗?”
    宗杭猝不及防,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没,没。”
    脸上擦破了点皮,其它倒都还好,应该没受太大罪。
    宗杭忽然想起了什么:“易飒,头被碗砸了,应该不会死吧?不会砸出脑震荡吧?”
    “砸谁了?”
    “逃跑的时候,我砸了姜孝广。”
    他有点后悔:“当时太紧张了,用了很大力气……他比我爸年纪还大呢。”
    将心比心,有人这么砸他爸,他得跳脚。
    易飒把棉签扔掉:“没事,姜孝广脑壳比你想的硬。”
    说着从药包里捡出医用剪刀,慢慢剪开他手上裹缠的纱布:“说吧,刚拉我衣服干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
    宗杭说:“照片上的那个人,我猜可能是姜骏。”
    姜骏?
    易飒差点一剪刀走歪。
    她抬头看宗杭,宗杭很笃定地朝她点头。
    易飒脑子里有点乱,示意他先别说话。
    她得理一理。
    姜骏……
    是有可能,发现小姜哥哥的尸体之后,姜孝广虽然表现得很受打击,但现在想起来,那悲痛是有点浮于表面,而且他不急于报警、不急于安置尸体,不好好料理姜骏的后事,却先后出现在鸭头山和老爷庙的作业船上。
    也只有“死的那个姜骏是假的”才能解释这一切了。
    易飒心跳如鼓:这十几年间,她跟姜骏是见过几次的,很确定从青年到中年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假的,这得假多少年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问宗杭:“你还知道些什么?”
    ***
    这一趟,宗杭可说的太多了。
    他从三姓老祖关于“翻锅”的预言讲起,讲到1996年的“漂移地窟”之行、易家车队的出事、姜骏被姜孝广带走、“感染者”被集中关押研究、易萧的出逃、以及她和姜孝广合谋抓他的目的……
    末了,小心翼翼说了句:“易飒,她应该真的是你姐姐。”
    从头到尾,易飒都没插过话,连抬头看他都很少,只是在帮他重新包扎手上的伤——但他知道她肯定在听,因为她有时呼吸会突然急促,有时会怔愣,还有一次,已经包完一根手指了,发现忘了上“夹板”,又一道道拆了重包。
    易飒嗯了一声:“她提起我了?”
    宗杭没吭声。
    “那是你问的?”
    “我问她,有没有个妹妹叫易飒,说你想见她,还提到了那个录放机和磁带里的歌。”
    “那她什么反应?”
    “她先是不说话,后来忽然发脾气,说我胡说……八道,然后就甩门走了。”
    易飒“哦”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顿了顿笑笑:“睡吧。”
    ***
    熄灯了。
    乡间的夜真黑。
    已经很晚了,外头传来独属于乡间深夜的蛙声虫鸣。
    易飒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看屋顶,这里的屋子,还沿用着老式的房梁构造,双面坡的屋顶,三角结构,大梁横木。
    月光照进来,能看到大梁一侧结的素银蛛网。
    她反复去想宗杭的话,一句一句,掰开揉碎地揣摩。
    按理说,如果她是姜孝广,跟丁长盛做了交易,唯恐秘密被人知道,会恨不得挖个地窖,把姜骏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
    姜孝广何必还要犯险,把姜骏给带出来呢?尤其还带到了鄱阳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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