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记忆里, 昆仑从未经历过战争,师父的威严也从未有人胆敢冒犯, 她在昆仑之主的膝下接受教导,也曾将那些教诲奉为圭臬。
    可现在, 率领着军队想要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化为废墟的也正是她, 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摆脱过去的憧憬和崇敬, 彻底撕破温情的回忆,将她身上压抑的痛苦和疯狂全部释放出来。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跟着天将们一步步逼近眼前的山脉,这支即将讨伐西王母的军队是她假冒玉皇大帝的名义调出来的死士,他们对昊天玉帝忠心耿耿,如果不是她拿到了玉帝的令牌, 也无法让他们听命行事。
    实际上,到现在她也仅仅是作为玉帝特使混在这里而已。
    恐惧、担忧、紧张和兴奋萦绕在玄女的心头,每当西王母长啸一次, 她也跟着神经质的咬着指甲。
    飞禽走兽在主人的呼唤下聚集在昆仑的山脚,它们用啸声和鸣叫回应着女仙之首的呼唤,树海翻涌,飞沙走石, 昆仑仙境正逐渐露出祥和美景之下隐藏的獠牙。
    来势汹汹的天兵已经兵临山脚,与蓄势待发的仙兽们仅仅隔了一道屏障,九天玄女拨开挡住视线的将士,就看到漫山遍野的野兽自发的让开了一条通道,而踏步而来的正是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人身、豹尾、戴花、玉胜。
    九天玄女蹭无数次在梦中勾勒过这个身影,可每一场梦境都以后者冰冷的拒绝为结束。
    “天命就是天命。”梦里的西王母如是说道,一如她记忆中的冷酷和坚定。
    “啊,师父……”
    两行清泪从女子隐藏在头盔下的脸颊上滚落,她边哭边笑,手中的长矛都差点砸到地上,可眼睛贪婪的注视着西王母,一刻都不愿意移开。
    “我的旅途终于达到了终点。”
    她哭哭笑笑了好一阵才从腰间摸索出了一块刻有“昊天”二字的令牌,颤抖的手指几乎捂不住牌面,然后她停下喘息了片刻,眼睛依旧牢牢黏在西王母身上,身体里有个声音在一直尖叫着“快停下”和“师父来救救我”,可最后,她也仅仅是对着昆仑用力抛出了令牌。
    师父是不会来救她的,因为天命就是……天命。
    令牌砸到了昆仑的禁制上,被直接弹了出去,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被弹开的命牌就是开战的信号,天兵们举起了盾牌和长矛,他们怒吼着冲向了曾高不可攀的昆仑仙境,而迎接他们的则是仙兽们的咆哮和利爪。
    天庭与昆仑的战争,正式爆发。
    “专心点。”
    东王公唤醒了被洞外的喧嚣吸引的阿恬,他刚刚完成了五根手指最后的打磨工作,正一手拿着大拇指往少女的左手上接驳。
    “可惜哪吒已经死了,不然还能让他来给你传授一下经验。”
    他这么说着,毫不犹豫的将大拇指按到了阿恬的伤口上!
    “唔!”
    少女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如瀑而下,她用右手撑住了案几才避免自己整个人都滑落下去,而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第一根。”东王公数道。
    “啪嚓。”
    巨大的断裂声从洞穴外传来,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回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破碎。
    “昆仑的屏障破了。”
    东王公低着头拿起了食指,此刻仙兽的吼叫声已经转为了厮杀,高低不同的咆哮夹杂着兵器相接的脆响回荡在山林之中,合成了一首让人坐立不安的琵琶曲。
    “第二根。”
    阿恬把头埋进了手肘里,她浑身的衣衫已经湿了个精透,黏糊糊的贴在肌理之上。
    “第三根。”
    兽类濒死的哀鸣回荡在山谷间,重物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东王公注视着无法坐直的少女,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太近了,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了。
    这意味着昆仑的防线在不断后缩,也意味着西王母已经衰弱到了无法震慑敌人的地步。
    倪君明并不惊讶,从天道崩解的那一日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他和杨回衰弱到无可挽回,他们将会走上终途。
    “第四根。”
    他精准的将四指接到了少女的手掌上,沉稳的动作就像是少女因疼痛而产生的挣扎和屋外逼近的兵戈声都不曾存在。
    “我的手艺很不错,每一个伤口都完美吻合,”他还有心情孤芳自赏,“就跟你说白泽那家伙对我有偏见,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和阿回走太近。”
    “……为什么?”阿恬抬起了汗涔涔的脸,连续四次的剧痛让她的声音格外虚弱。
    “因为他觉得,我们终将分道扬镳。”
    东王公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拭了拭汗。
    “阿回和我分别代表着世间的阴阳二气,就像是首尾相衔的太极鱼,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白泽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危险又脆弱,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理念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们俩确实有无法相容的地方。”
    “……那你们会分道扬镳吗?”
    “阿恬啊阿恬,”男人笑了,“这个世间没有哪对夫妻之间完全没有矛盾,因为人和人本来就无法全然互相理解,互相妥协、互相让步才是夫妻,白泽那种孤家寡人是不会懂的。”
    少女挤了挤眼,有一滴汗水差点滑了进去,她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是一声惊叫。
    “啊!”
    “第五根。”
    东王公的动作完全能用“快、准、狠”来形容,他一边按住身体不由自主弹跳了一下的阿恬,一边挤眉弄眼的调笑她,“怎么样?姑娘家一聊到这种事难免就会移了神,若是这等时机发动偷袭,可真是一偷一个准。”
    “……多谢提醒。”阿恬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她忍耐过最初的刺激后试探着蜷缩了一下重新拥有五指的左手,男人也配合的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像东王公自夸的那样,他的手艺确实出类拔萃,少女的左手简直可以用恢复如初来形容。
    “一开始动作会有些迟缓,但也不妨事,多用几次就能好,”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薄纱手套给她戴了上去,“好好珍惜它吧,下一次你再这么虐待自己,可没有二大爷来给你收拾残局了。”
    阿恬收回了左手,缓缓收拢五指又张开,这么重复了几次,她突然用左手并指为剑,指尖剑芒爆涨一丈之多,锋利的顶尖擦过倪君明的喉结,准确的刺进了身后闯入洞穴的天兵的喉咙。
    天兵举起的长矛砸到了地上,紧随而来的则是他轰然倒地的身躯,泊泊的鲜血从他脖颈处的缺口涌了出来。
    少女干净利落的攻击引得东王公吹了声口哨,“漂亮!不过我得提醒你,谋害同僚可是重罪,你已经触犯了天规,需要我提醒你阿回执掌刑罚吗?”
    “如果要追究我的话,恐怕娘娘要先把自己抓起来了,她可在外面带头违反天规。”
    阿恬回击道,她踏过天兵的尸体向外大步走去,即将踏出洞口的时候脚下一顿。
    “再见,二大爷。”
    “再见,白阿恬。”
    得到了回复的少女灿然一笑,她迎着厮杀声与血腥味大步向前,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平和的仙境沦为了人间地狱,离开了西王母洞府的保护,迎面而来的狂风携带着飞沙走石,几乎要将她切成碎片。
    面对着不远处厮杀在一处的天兵和仙兽,阿恬抬起了右手。
    “剑来。”
    漆黑的万劫带来了浩大的声势,漫天绽放的火莲艳丽非凡,而在凭空出现的汹涌煌烨之中,一道白色的流光格外显眼,只见它灵活的穿过了纠缠在一起的敌人和不断变化的火焰,精准无比的撞入了少女带着薄纱手套的左手。
    阿恬定睛一看,在她手中被撞了个七晕八素的正是一只肥美无比的白鸽,而它蚕豆大的眼睛正无辜的望向她,嘴里还叼着半根被烧焦的发带。
    白心离的发带。
    哪怕后者已经被火焰灼的泛黄发黑,她也对此无比肯定。
    “走吧,下次再捉到你就真的把你给炖了。”
    她一把扔开依然晕乎乎的飞鹰,将残留的发带系倒了剑柄上,举起万劫对准了不远处的天兵军阵。
    “乖孩子,带我去大师兄哪里。”
    东王公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女消失在洞穴口,也提起下摆跟了出去,灿烂的日光让他抬手遮住眼,如果不是漫山遍野的血泊与尸首,这样的天气倒是真的很适合踏青。
    “好了,我也该回到阿回得身边了,”他喃喃自语,“毕竟,一个人走向终途真的很寂寞啊。”
    第139章
    句芒觉得自己这一生, 哪怕是在西王母面前谎话连篇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一刻那么紧张。他对着躺在床铺上的青年迟疑的伸出手,在将碰未碰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怎么?有难度?”
    催命符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颛顼的话让句芒瞬间身体僵了僵, 他恭谨的微微偏过身,“陛下, 属下只是觉得,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么做有些冒险而已。”
    “冒险?”颛顼挑了一下眉毛, “想要将四御的身体李代桃僵确实需要非常充足的准备, 这也是我们一直未能对玉帝动手的原因, 可放到了普通的人仙身上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难。”
    一听到“玉帝”二字,句芒的神经就跳了跳,天知道九天玄女那个疯婆子把玉帝的身体藏到了哪里!
    “陛下提点的是。”他最终也只能这么应承。
    “尽快动手吧, 虽说勾陈大帝本来的身体才是最合适的,可既然时光无法重来,用现在的也可以凑合凑合,少昊会谅解的。”
    颛顼说着, 向后退到了门口,唯留句芒站在昏迷的白心离身畔。
    句芒知道,自己不得不动手了。
    他必须用唤醒少昊来拖住颛顼的注意力, 避免后者发现九天玄女冒用昊天玉帝的名义去攻打昆仑。
    句芒不是傻子,他清楚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了多久,可在唤醒少昊后事发,他还能活, 若是在此时事发,他必死无疑。
    颛顼从来不会对叛徒心慈手软。
    句芒咬紧后牙根决定动手,而把他推入进退两难之地的玄女则是在乱军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啊,在这里。”
    她抬了抬头盔的帽檐,看着站在高地上用啸声指挥着仙兽反击的西王母,嘴角克制不住的高高扬起,倘若光看这个笑容的话,她竟在此刻露出了一种宛若稚子的天真和欣然来。
    平心而论,西王母此时异常狼狈。
    在九天玄女的印象里,她的师父总是高高在上,拥有着无边的法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腾云驾雾都做不到。
    随着天道的没落,西王母已经面临着末路。
    对于这个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局,玄女体会到了久违的欣喜欲狂,她想要细细品味大仇得报的美妙滋味,可嘴里泛上的只有苦涩。
    她提起手中的长矛,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已现疲态的西王母身后,然后毫不犹豫的对准她的心窝刺了进去!
    矛尖刺穿肉体的感觉比想象的还要轻松,就仿佛这具身躯已经丧失了抵抗外界攻击的力量,西王母张大了嘴,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她眼睛瞪的溜圆,鲜血从胸前长矛钻出的部位向外涌……
    “噗通!”
    她双腿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娘娘!”不远处的白鹤童子发出了一声惊叫,“娘娘受伤了!”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被埋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咆哮和哀嚎之中,就算想要前去救援也会没走几步就被新的敌人缠上。
    九天玄女拔出了长矛,鲜血四溅中,西王母重重的砸到了地上,前者一把掀开头盔跪在濒死的女仙身旁,美艳的脸上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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