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井字吧?”沈浩初把谜底还给老爷子。
    卖灯的老爷子拾掌一拍,见灯谜被猜中并无心疼之色,反倒满面喜色恭喜沈浩初,又命人取灯。四周爆起阵阵掌声,三房的两个丫头掩了嘴直笑,秦婠也兴奋得抱住沈芳华,直到那灯被沈浩初送到她手里。
    “娘子拿好。”沈浩初唤她。
    秦婠横他一眼,眼波潋滟,在灯下璀璨生辉。
    因她得了灯,也不好让几个姑娘空着手,秦婠又让她们挑灯,最后将这摊上最漂亮的几盏绢都买下才作罢。
    街巷尽头传来锣鼓喧天声,沈浩初正付钱,忽见原来还在摊上流连的士子都往巷尾跑去,连秦婠也道了声糟糕,她玩得高兴,差点把正事忘了。
    ————
    状元街的巷尾是文宣王庙,每到元宵必有诗会。原来这诗会在庙外举行,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多,官府怕出意外,就在庙的正对面建了个状元楼,平时是酒楼,到了这日便用作诗会场地。
    春闱在即,赶考的士子早已齐集京城,正是各路青年才俊最多的时候,到这日都要前来试笔,每年诗会上选出的诗魁,都会是当年春闱的头三甲,故而这元宵诗会又被称为试笔会。听说前几年皇上也会微服至此听他们作诗议事,作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参考,所以吸引了一大批学子前来。
    秦婠拉着沈浩初是去凑热闹的,她早就在状元楼上订了雅间。诗会在一楼大堂,从二楼的环廊雅间可以直接看到。因为人多,即便是雅间也不过是以屏风与竹帘隔开的圆桌,但比起楼下拥挤的人潮也已经好多了。
    “刚好走累了可以歇脚,咱们瞧瞧热闹。”秦婠招呼着小陶氏与三个姑娘坐了,这才在沈浩初坐下,见与他同桌她们还很拘谨,便找话题聊起,“你们知道第一届诗会的诗魁是谁吗?”
    沈浩初正品茶,听到这问题,心道她又来了。
    “是何人?”沈芳润好奇道。
    果然,秦婠仰起下巴:“是咱们兆京三子之首,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那年他刚满十八,这状元楼还没盖,他就在对面的文宣庙里舌战群儒,不仅赛诗,还针砭时蔽,正巧被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看到,太子亲赐龙佩以示嘉许,一时之间引为佳话。你们不知道,那时的北安叔叔风采绰然,让多少姑娘失了芳心。”
    沈浩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哪里有她说得这样夸张,这丫头是酒楼说书听多了吧?
    “你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一样?”沈芳华笑了。
    “可不是亲眼见的?那年我爹带我去看诗会了,北安叔叔独领风骚,那叫一个厉害!”秦婠夸着,忽然发现身边的沈浩初良久未语,立刻转头,“当然,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们侯爷,要是我们侯爷也去了,北安叔叔肯定不会赢得那么容易。”
    沈浩初以为她要拍马屁,不料转个弯却只是安慰他,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他十八岁的时候,她才十岁吧,他想像小一号的秦婠牵着秦少白的手被人群挡在外头,她必是不安分的,肯定要挣开父亲的手往人群里头钻,直到钻到最前面看得到他为止。那时的秦婠,应该有肉嘟嘟的脸颊,穿一身喜气的红衣,头上梳两个小髻,绑着红丝带,特别像年画上的娃娃。
    如果没有这样阴差阳错的重生,他和她恐怕再有十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去。于她而言,他是风采绰绝的长辈;于他而言,她也只是故人之女。
    如此而已,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
    ————
    喝了两口茶,楼下铜锣声又起,诗会开始。主持者是名庐诗社的年轻学子,声音洪亮,说着“以诗会友”之类的开场白。第一场赛诗为命题诗,限题限韵,要参与的才子均可上场。场上已摆着长案,案上是文房四宝,供赛诗的才子使用。时限为一支香,铜锣再次敲响时,香被点燃,燃尽之时停笔。
    “看,是我们家的浩文哥哥。”沈芳善坐在最靠外,忽然瞧见沈浩文拱手上台,不由嚷起。
    几双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上,秦婠嫌坐在桌前看得不真切,索性拉着三个姑娘坐到外推的美人靠上往下看去。
    “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再出一个惊世之才呢?”秦婠意有所指地拉着沈芳华往某处呶呶唇。
    沈芳华正纳闷着,忽然瞧见秦婠所示之处站的人,顿时红了脸。
    人群之外的墙根下,段谦正穿一袭单薄却素净的月白襕衫静静站着,并未上场。
    ————
    段谦不是独自来的,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人。
    “你怎不上场玩玩?”那人穿着竹青的广袖长袍,长发高束,站在灯影里像一丛修竹,说话间唇边勾着笑,手里把玩着木指方,翻来覆去地快速变幻指方的形状。
    “这种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段谦答得简单。
    “那如果为了她呢?”那人手一抬,指向对面二楼的雅间正看着段谦的人。
    段谦抬起头,正看到蒙着薄纱美目盼兮的姑娘,一眼便认出:“沈四姑娘?”
    “她们是谁?”那人又问道。
    “镇远侯府的家眷。”段谦见沈芳华已羞得低了头,心里浮起丝涟漪。
    沈浩文递给他品评的诗作,他怎会看不出来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而沈家的几个姑娘,除了沈芳华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写出这样的诗,他就知道,未曾点破罢了。
    可人家是公侯小姐,他不过一介布衣,不敢痴心妄想。
    “旁边那个人是谁?”那人忽又问道,人已从灯下走出一些,露出面如冠玉的年轻脸庞。
    “哦,那位是镇远侯夫人,原来秦家的大姑娘。”段谦回神解释道。
    那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被幽沉的静默取代。
    香就要燃尽,诗会主持人提醒了一句:“香只剩一寸了。”
    那人突然嚷起:“还有一个人!”
    场下原本安静的文人都被吓了一跳,没等回头,就见有个人飞过人群头顶。
    段谦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蚁语:“上去吧,别给为师丢脸。”人就被宁非给扔到了台上。
    ————
    “啊。”沈芳华紧张地揪住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段谦,替他担心。
    段谦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很快镇定下来,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便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一阙七言绝律,“当——”铜锣敲响,最后一寸香燃尽,众人收笔。
    主持人对段谦这个赶在最后一刻上场,却还能将诗写完的人十分有兴趣,第一个便先过来将他的诗作展于众人面前品评。
    沈芳华替他捏的那把汗总算慢慢松掉,倚在她身边的秦婠却早就将注意力挪到他处。
    人群之外,有道目光紧紧望着她,带着与她相同的疑惑。
    心脏突然间应和着某种感应的节奏而怦怦撞起。
    那个人是谁?
    她探向栏杆外,很想看清楚适才站在段谦身边那人的模样。
    ————
    “危险!”沈浩初一把将半身探出美人靠的秦婠抓回。
    秦婠脸上犹带迷茫,看到沈浩初脸上的急怒时方回神,好在沈浩初并没责怪她,也将目光转向她所望之处:“那个人可能就是段谦的老师,云阙先生。”
    那位置人影已空,她没看清,他却看到了,云阙非常年轻,不过十八岁。
    “哦。”秦婠点点头,勉强将心口突如其来的震颤按下,走回桌边饮了口茶安神,却忽然发现小陶氏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隔帘之下。
    一帘之隔的隔壁雅间坐着五、六个人,听声音男女皆有,狎语浪笑不绝,只听其间有人道:“听说钱夫人这两日替钱公子寻了门好亲事,钱公子喜事将近,日后怕不能再出来同我们寻欢作乐了。”
    “这你就不懂了,夫人替咱们公子寻的姑娘,那可是顶好拿捏的脾气,日后还不是咱们公子说一她不敢说二?若敢有怨言,就跟那倚翠一样,几个鞭子下去,还怕她不从?”另一人得意开口,期间不知揉了身边女人哪个位置,惹来几声娇喘。
    “这是哪家姑娘啊?”
    “镇远侯家的四姑娘。”
    “镇远侯家的姑娘,你们也敢动?”
    “那又如何?不过是填房生的不得宠的姑娘,况且嫁到秦徐天高皇帝远,娘家再得势也管不着,凭她哭喊争闹也无用。”
    “哈,倒是打得好算盘。来来来,钱公子,咱们走一杯,当是先贺你大喜了。”
    有人举起杯来,可迟迟不见回应。
    “钱公子?”
    钱博华站在美人靠前,看着对面雅间栏前站的女人已经丢了魂。
    作者有话要说: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南朝,鲍照。
    节日快乐。
    第78章 起火
    楼底下正在评诗,三个姑娘看得正起劲,尤其沈芳华,秦婠却无心多看,走到小陶氏身边轻唤:“母亲?”
    小陶氏脸色已白,手情不自禁地紧抠竹帘,听到秦婠声音恍惚道:“这旁边的是……”
    秦婠借着帘间细缝看到隔壁雅间景象,男女搂作一块,淫/语艳笑不断,手脚相互搓揉,才一眼就叫她面红耳赤。虽知钱博华行事无度,但亲眼所见还是让她惊愕。今日这里天下文人汇聚,谈风颂雅论古今,便是旁听围观也都保持清明,钱博华这做法和搂着娼妓进书院有何差别?堂而皇之宣淫。秦婠脑中不禁浮出书院夫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有辱斯文。”
    小陶氏“啊?”了声,秦婠已经放下帘子,小声道:“隔壁好像是礼部员外郎钱家的大公子,就是……就是婶娘要替四妹妹说的亲……”
    一句话,说得小陶氏脸色又白三分。
    秦婠便心中有数。今日这位置是她精挑细选过的,特地托人安排在钱博华旁边。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小陶氏执意认定钱博华,那就叫她亲眼看看钱博华到底是什么货色,这要比旁人说一万句话都有用。不过这钱博华也是出人意料,她以为到状元楼里他至少要装上一装,不该这么快露出本性,不想人家连掩藏都不屑,寻欢作乐都作到这里来,倒省她功夫。
    隔壁的亵玩声还在继续传来,不堪入耳,小陶氏一言不发走回桌旁,楼下突然爆出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诗会已到第二关,第一关被挑出的六位才子联诗作对,考的急才,不时有惊人之句爆出,比第一关更加刺激。
    “婶娘快来看,那位段公子才思敏捷,好生厉害,其他人都快接不上了。我记得他是我们浩文哥哥的同窗吧,上回雪宴时来过咱们家。”沈芳善忽回头,一派天真道。她的年岁最小,说这番话时带着孩子气,没人往他处去想。
    小陶氏早就六神无主,哪有心思听楼下的联诗,沈芳润接到妹妹目光,过来拉她。
    “婶娘快来。”
    小陶氏浑浑噩噩被拉到美人靠前,看到沈芳华全神贯注地听楼下联诗,对旁边的事一无所知,她忽愧由心生。
    秦婠今日目标已经完成泰半,心情好得很,拈起颗桔子细剥。
    “底下烦死了,白天在书院听还不算,晚上还到这里再听。钱公子,咱们换地方玩吧。”隔壁的人喝了酒,说话声音越发大起来,嚷嚷得两边都听到。
    “给我起开!”钱博华厚沉的声音响起,那人似乎被他一掌推开。
    秦婠听到摔帘声与几声叫唤:“钱公子?这是去哪啊?”
    那钱博华已然离去。
    秦婠走到美人靠前,看到对面雅间里站的女人。
    红衣黑发,容色照人,不是曹星河,又是何人?
    ————
    沈浩初也看到对面的雅间了。垂帘之内,除了曹星河外还坐着两人,看不清模样,而与这雅间左右相临的四个雅间坐满,却无人一走到美人靠前听诗。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主意都敢打到他身上?”他看了两眼,回头沉下脸看秦婠。
    秦婠听得莫名其妙:“他是谁?”
    霍谈和曹星河想的损招原是个美人计,拿星河作饵诱使钱博华当众发狂。只要他敢对霍谈和曹星河出手,一个皇亲国戚一个新封的公主,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在这种地方犯下此等恶行,恐怕不到第二天就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他在京城混不下去,还要被治个大不敬的罪。
    方法虽然损,不过比起收集罪证再将他的行径昭告天下可快了许多,那些被他所害之人大多畏于他的淫威不敢出声,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揭穿他的面目,也只能另辟奚径。
    如此一来,救得也不止是沈芳华一个姑娘,后面恐怕没有人家敢和他结亲了。
    秦婠觉得这方法干脆利索,可她没听他们提过这里边还牵涉到其他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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