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识?
    果然是小孩子。蕴宁摇摇头,可不和上一世庄头家的那个孩子般?你不让他做什么,就偏要拗着来。真是让他做了,不大会儿,就会不耐烦。
    索性指了指平整好的药地:
    “用你的脚丈量,前脚掌踩的地方,挖六指深的坑。”
    陆瑄也没废话,应了一声,撩起袍子下摆塞到腰带里掖好。兴致盎然的扛起头就往药地里去。
    眼瞧着他脚上嵌金线的厚底靴一下踩入泥土里,两个随从终于醒过神来——
    少爷这一身行头,上上下下少说也得值好几百两银子呢,真是把这块儿地刨完,还能不能看了?
    忙小跑着上前:
    “这样的活计,交给属下就好。主子和这位小姐一旁歇着吧。”
    蕴宁还没说话呢,陆瑄已是不耐烦的挥手:
    “去去去,我记得山坡那面有好大一片桃林呢,你们去哪里猫会儿。”
    蕴宁抿了抿嘴,果然是常来,对山庄的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两个随从脸色就有些发苦,只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们也晓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纠缠下去,依旧会被赶走不说,说不好还会惹得主子生气。
    两人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即便心里不住腹诽,却依旧顺手放倒了闻声赶来的张元清——
    少爷既是想要陪那小姑娘干活,怎么也不好让人打扰了不是?
    两人如何想的,陆瑄和蕴宁分明都没放在心上。
    竟是一个挖坑,一个育苗,配合默契。
    本想着种完这一畦,陆瑄就会嫌弃没意思,掉头走人,不想竟是一下子陪着自己把翻好的五六畦全给种满了。
    且陆瑄毕竟有功夫在身,坑挖的当真是又快又好。蕴宁本来有些不满这人不识趣,看到越来越多栽好的药苗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便是陆瑄,叉腰瞧着脚底下这片已是绿意盈盈的土地,和在南风中轻轻摇摆的小小的七叶草,只觉之前在家里时积满胸腔间的浊气,一瞬间全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下一刻转向蕴宁,一本正经的伸出沾满泥土的手:
    “也不能白干这么久?怎么也得有工钱吧?”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只管去旁边引来的水渠旁洗去手上的污泥。
    陆瑄也跟着洗了手,却依旧不肯死心的模样:
    “真没工钱吗?好歹让我喝口水,忙活了这么久,都快渴死了。”
    “跟我来吧。”蕴宁无法,只得招呼他跟自己走。
    陆瑄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果然笑意吟吟的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片枫林,沿着鹅卵石小径很快来至水榭旁一个凉亭上。
    左面是茵茵湖水,右边是竹林细细,更妙的的是亭子四周种的不知什么花木,环绕着凉亭柱子盘旋而上,温润柔软的碧绿色茎蔓,色彩缤纷香气氤氲的美丽花朵,如一把精美的大伞,把凉亭给遮盖的结结实实。人站在凉亭之内,只觉清风徐来,通体舒泰,当真是心旷神怡。
    “这九叶瑾,终于开花了吗?”陆瑄却是并不就坐,反是绕出来,拉过一茎柔蔓,果然每一朵花下,都是挨挨挤挤的九枚鲜亮小叶子。
    一时颇是惊喜——
    这九叶瑾可不是陆家一位世交数年前从南疆带回,说是九叶瑾极其难得,花开时香气不独能驱逐蚊虫,花瓣晒干后对风湿症也是颇有奇效。
    陆瑄祖母的风湿症可不就厉害的紧?但凡有个天气变化,便疼的坐卧不宁,尤其到了冬日,甚至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初得了这东西,陆瑄自然是如获至宝,赶紧种在了自家花园里,不想即便精心管理,却依旧日渐枯萎,正好袁钊钰过来,说是他家栖霞山庄植被丰茂,说不好能种活了,两人手忙脚乱的移植了过来,倒是勉强活了,却是这么多年,都没见开过一朵花。
    若不是被蕴宁领到这里来,陆瑄险些把这九叶瑾都给忘了。更想不到的是九叶瑾不但活了,还开花了。
    “你们家有患风湿之症的?”蕴宁提了个泥红色的小茶壶,边往一个细瓷白碗里注水边道。
    “你也认识这九叶瑾?待会儿可不可以送我几朵花?”陆瑄讶然抬头,视线却很快被扑鼻的茶香拽了过去,颇有些惊奇的瞧着面前琥珀色晶莹剔透的茶汤。“咦,这是什么茶,好香。”
    氤氲的水汽中,蕴宁执着茶壶的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不过一只清亮亮的碧绿色镯子,却偏是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百草茶。”簌簌凉风中,花香时浓时淡,蕴宁的声音若淙淙溪水穿过峡谷,洄旋低沉,却是一种别样的岁月静好,“至于九叶瑾的花,公子想要的话,自可摘取,不过若是用于风湿病人,直接烘焙的话,效果却委实有限,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不若待我再配些其他药物制成膏体,涂抹之下,怕是会更好些。”
    “好。就依你说的。”陆瑄点了点头,探手端起茶碗,茶水入口,先是极淡,又逐渐回甘,到得最后,竟是口齿生香。不觉眯起眼,无比满足的叹了口气:
    “好香。”
    这一刻的陆瑄,终于有了些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蓬勃朝气,脸上的笑容也分外的灿烂:
    “有没有吃的?喝了茶水,怎么突然就这么饿了呀?”
    说完,似是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忙站起身,指了指明显已经平整好就等着育苗的药地,豪气干云的道:
    “就当我预支的工钱,那几块也全包给我好了。”
    风儿习习,碎金似的阳光透过九叶瑾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张俊美的的脸庞益发熠熠生辉。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呢。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会不觉心软。
    蕴宁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又探身从石桌下取出一个手编的漂亮至极的紫藤篮子,揭开上面同色的盖子,先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揭开白色的笼布,露出下面几个小巧的颜色各异的馒头,又抽开一层,里面则是四个小碟子,一个芝麻酱拌笋干,一碟凉拌鸡丝,一碟油煎小黄鱼,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还点缀着红色米椒的豆腐。
    陆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觉对面静静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总会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取出一个陶瓷色的罐子,看陆瑄还在探头往自己篮子里看,蕴宁摊了摊手:
    “没了,就这么多了。”
    “没了?”陆瑄点了点头,却是不等蕴宁让他,直接拿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咦,黄色的馒头配鸡丝刚刚好!”
    “呀,这绿色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尝尝,唔,明明是热的,怎么吃到嘴里凉丝丝的……”
    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就和上一世那个总是缠着自己讨吃食的庄头家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边陆瑄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抬头正好和蕴宁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相撞,动作一顿,低头看看桌子上,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不过这么片刻间,四碟菜,一碟馒头,一钵汤已是用的干干净净,竟是连一点儿都没给蕴宁剩下。
    “这是,你的午饭?”
    蕴宁点头,亮晶晶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瞧着陆瑄,令得陆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虚。
    “不然,我让人送一桌醉仙楼上等的席面过来,就当赔你的?”吃人嘴软,更别说这么好吃的饭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蕴宁摇摇头,起身把碗盘收好,脸上的笑意已是尽数收起,“不过几个家常小菜罢了,值不了什么。公子身份尊贵,偶尔吃一口也就罢了,就如这栖霞山庄,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说着,提起藤篮,缓步走出凉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叶瑾调配的药膏,做好后我会让人送到府上,并这顿饭,就当偿报公子当日的恩情了。”
    这是,不许自己再来了?
    陆瑄还在为女孩眼中骤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成为别人眼中的恶客了。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是手按栏杆,“嗖”的一下就跳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蕴宁身前。
    饶是蕴宁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恼。
    陆瑄忙知趣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开路: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单名一个瑄字。”
    “公子——”蕴宁真要被气乐了,什么世家名门,怎么都是这般无赖呢。
    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都是无赖,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却是缓缓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声道:
    “陆瑄,陆,景纯?”
    ☆、还君明珠(前世)
    已是散了早朝,几位阁老却依旧忙个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里,江南府水患频生……
    今岁的大兴王朝,当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较于其他一众阁老的愁眉深锁,内阁首辅陆瑄却始终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边提着茶壶的小吏在旁边侍立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给陆阁老斟茶的机会。
    倒是得了空闲,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名贯朝野的陆阁老一眼——
    作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陆瑄在一干文人中自是声望最着,偏是肩宽背窄,身材修长,并无半点文弱气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过中年,依旧俊雅无双。
    怪道当初受宠至极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罢,俱都对这位陆阁老一见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陆阁老文采虽好,却是个丝毫不懂风情的,竟是连那样的天之骄女都看不到眼里,甚至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阁老握着的茶杯也终于放了下来。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时茶香袅袅。
    许是有些累了,陆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从外面传来,连带的一个喑哑的近乎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瑄,陆景纯,你给我出来……”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阁老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是敢跑到这里喧哗?毕竟内阁重地,便是一品大员,走到这里,也无不敛步收声,这样大肆吵闹不说,还口口声声喊着陆阁老名字的,当真是平生仅见。
    轮值的侍卫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往这里云集而来。
    却在瞧见和陆阁老相对而立的那个高大英武男子时,纷纷施礼之后,低头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这些侍卫恭敬伺候还不够呢,又怎么敢上前自找没趣?
    袁钊钰却仿佛对来了又去的危机,丝毫无所觉,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瑄,艰难道:
    “景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曾经被皇上盛赞万人难敌的袁钊钰,这会儿却仿佛背负了千斤巨石,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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