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具尸体铺排在平地上,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与昨夜失去性命时没有任何的两样,落到他的眼底,便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乏味。
    他身上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连着眼神里都没有半分涟漪。
    只是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目光轻轻地一转,便对上了见愁那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静默,无言。
    一双深暗眼底,了无痕迹。
    第389章 灌顶之夜
    这一天, 见愁没有同谢不臣说话。
    毕竟还是在白日,人多眼杂,而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见愁不觉得自己需要上去问问这件事是不是谢不臣做的, 因为心中已有定论;谢不臣也觉得有什么需要同见愁解释的, 因为此事与她无关。
    说到底, 他们不过看似同行罢了, 实则不相关。
    只要一个做的事情没有未及到另一个人,那么都与另一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正如见愁杀宏仁上师,正如谢不臣屠戮雪域弟子。
    她只是与谢不臣对视了有三息, 便转开了目光。
    桑央梅朵等小姑娘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一起躺在地上, 还都是雪域的僧人, 如何能承受得住?
    才一见到,便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几位前来查看的上师都是满面的凝重。
    眼见着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都冷了脸色, 只命令众人散去, 若无吩咐不可出门。
    如此一来,众人才慑服于他们威严, 匆匆散去。
    只是议论是免不了的。
    回自己居所的一路上, 都能听到擦肩而过的种种惊恐和猜测的声音。
    “你们说,会不会是前阵子传说中的那个干的?”
    “什么那个?你也真是敢说!”
    “是是是……”
    “也不一定啊, 万一是这几天山下那个女妖呢?”
    “女妖?”
    “对, 你们还没听说吗?就在咱们圣山附近, 听说出现了有一阵子了,一身月白袍子,长得可好看。但她来无影去无踪,谁也看不到,也有人说是看到她的都死了。反正山下都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也有几个是僧人。”
    “这个我听说啊,但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是啊,那女妖杀人才几个?这一次可是四十多个人,连宏仁上师都不能幸免。我看不可能。”
    “唉,真是吓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眉目来。”
    ……
    见愁一路上听着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推论,心底里却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讽刺,只觉得谢不臣这一手玩得也算漂亮。
    杀宏仁上师一个,也不过只是一个,即便有栽赃嫁祸给那一位“神祇少棘”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可一杀四十个,效果就不一样了。
    都是年轻的弟子,数量极多,死状也相同,怎么都会怀疑到那一位给了他们力量的存在身上。
    于是,怀疑有了。
    可即便是雪域,只怕也没有能与这一位神祇一战之力,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
    就算真有怀疑,也不敢提出,只会这么强压下来。
    如此一来,原本近乎完美的鸡蛋壳上,就悄无声息地添了一丝裂缝。谁也不知道,这裂缝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发挥怎样的作用,但见愁相信……
    以谢不臣的本事,这一手棋在将来必定大有作用。
    毕竟,对人心和人性,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见愁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坐静修。
    到了黄昏近暮时刻,便有僧人前来传话,并且带来了明妃行灌顶之礼时候需要的特殊服饰,要她今夜前往弘忍上师处。
    几乎与此同时,宝镜法王那边也已经出关,今夜指明要桑央前去。
    那圆脸小姑娘本就是所有人之中心思最纯粹的一个,听说要为自己灌顶之人竟然是宝镜法王,高兴得脸都红了,引来旁人不少钦羡的目光。
    如此,注意见愁的反倒是少了许多。
    唯独当日在圣湖前与她说过两句话的梅朵,站在角落里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她。
    见愁在来的一路上,不配合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且,那一位长得很好看的怀介法师,似乎还倾心于她,道中对她多有照顾。如今她却要去侍奉弘忍上师,不知是什么感受?
    梅朵那迟疑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见愁自然感觉得到,但她却没跟这小姑娘多解释,只是趁着众人都没在意,悄悄递了一枚玉简给她。
    “藏好了别叫人知道就好。”
    那玉简触手温润,几乎在摸到的瞬间,里面写着的东西就已经涌入了脑海。
    梅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要说什么。但见愁只是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外,梅朵攥着那玉简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喊她,才忙慌慌地跑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抹醉人的红云悬挂在雪域的天边,可从这圣殿之上看去,晚霞却都在圣殿之下。这样的高绝,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一种凌于绝顶的心旷之感。
    见愁也不例外。
    一到时辰,她已经在外面穿上了今夜需要穿的那些衣裳,厚实的布料上绣着各种艳丽的花纹,白皙的脖颈上也挂了一串不大的玛瑙珠子。
    本来负责此事的摩迦死了,来接她的是另一位从没见过的小法师。
    夜幕下,他们从明妃靠西的居所出来,经过那空旷的、月光照落的广场,便穿过了上师殿,到了后方上师们住的僧院。
    弘忍上师是百年前突破元婴的,如今已有元婴中期的修为。
    他所住的地方,与昨夜唯一一个出事的上师宏仁,相距不是很远。见愁被带着从僧院之中走过的时候,甚至就从那院子外面路过。
    走不到半刻,那小法师就垂着头道了一声:“道了,你进去吧。”
    昨夜杀人,她是瞬移进的屋,倒没仔细看过僧院里面是什么样。
    如今走进来,却是趁着这机会打量了一番。干干净净,地板的缝隙里面连青苔都不怎么长,墙壁上还绘着种种凶神一般的佛像,地面上则刻着各种独属于密宗的花纹。七级台阶通向屋内。
    见愁才走到下面,就已经看见了谢不臣。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间屋子,更像是一间小一些的大殿。
    两道门朝外大开着,中间的位置却用黄色的不透光的幔帐隔开,以至于外面的人不能一眼看到里面的模样。
    谢不臣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就盘坐在这黄色幔帐前。
    这一刻,谁看都觉得他是“怀介”。
    双腿盘着,五指修长的两手捏着的莲花印诀,轻轻搁在膝上。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盘坐的姿态,那原本清冷的五官之中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肃穆,有如这雪域圣殿一般给人以高高在上的寡淡之感。
    深邃的眼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挡几分,看不分明。
    见愁从他身后一步步地走过来,又从他的身边经过。
    这时候,他那古井不波似的深暗眸底才闪过了微微的波动,目光略略地一抬,似乎想要看过去。
    但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鲜艳的衣角从他身旁划过。
    于是这一幕,竟奇异地与当年的一幕重叠到了一起。
    她倒在血泊里,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留住他,又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最终,他提着剑转身走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衣角。
    见愁没有特意回头看谢不臣一眼,毕竟两人之前已经商议过了今夜的计划。至于怎么做,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两个人见机行事的能力实属一流,实在不需要商议更多。
    所以她没看到谢不臣的神态,也或许看到了都猜不出来,所以只是注视着那一片高高的黄色帷幔,在距离它还有六步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恰果苏巴?”
    还不等见愁开口,帷幔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声音,透着几分苍老,几分轻浮,应该就是摩迦的师尊,弘忍上师了。
    见愁没做出更多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今日由本座为怀介主持灌顶之礼,听闻你与他颇有几分亲厚关系,所以格外施恩,特意选你成为本次灌顶之礼的明妃。”
    弘忍没有走出来,话是这么说着,声音里却带着几分讽刺和得意。
    “时辰就要到了,想必怀介也已经迫不及待,你进来吧。”
    “……是。”
    见愁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听不出弘忍方才那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心里面只觉得这一位弘忍上师又蠢又毒,以至于顿了一顿,才回了话,朝里面走去。
    但这样的停顿,听在弘忍的耳中,却是毫无异样。
    相反,若见愁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才要怀疑呢。如今有这个反应,说明人还不算特别笨,可也没发作,想来识时务也会忍。
    于是那目光,便随着幔帐外的那一道影子移动。
    没几步,见愁便已经绕过了幔帐。
    先前在幔帐遮挡下显得模糊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一刻,弘忍上师一双眼都差点看直了,即便到了元婴中期,可那一向平顺的呼吸,也跟着乱了几分。
    雪域的衣裳,是比不上中域的,但胜在鲜艳。
    可这样深红艳丽的色彩,竟然都无法盖住眼前这女子的一身风姿。鲜艳的衣裙,只更衬得她一张脸雪白如美玉,五官清丽至极,看似柔和间又隐隐带着一种冰霜里开出来的艳冶。
    整个人翩翩步入,竟仿佛从瑶台仙池中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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