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想象中的事来得轻松,陈昭心口大石霎时落地,低头,把那份名单扒拉到手中。
    顶上第一列,除了宋家家眷以外,就是钟邵奇、以及几个钟家元老级人物的名字。
    再往下,江氏集团、江南乡公司、大宇娱乐……
    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她心下大约有了盘算,略微扫过那名单排列,复又问了一句:“宋少,还要邀请谁?”
    等这一问等了老半天的宋致宁嘴角带笑。
    他盯着她那副专注面孔,像是突然来了兴致,连轻叩桌面的手指,节奏都蓦地欢快起来。
    宋家三少,一字一顿。
    ——“我打算增补,上海耀中国际学校2003级的杰出代表,钟、绍、齐。”
    耀中。钟绍齐。
    两个名词,暌违许多年,再一次被并列说出。
    陈昭翻动文件的指尖,蓦地颤颤。
    许久,才抬起头,在冗长的沉默里,反问一句:“宋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致宁神色不改,笑容里除了促狭得意,隐约还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无辜地摊摊手。
    “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听你弟弟说,陈秘书,你跟这位钟同学可是很有交情的,请他过来,没问题吧?”
    第14章
    “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都告诉你我叫陈昭了,只是说个名字,有这么难吗?”
    十七岁的那个傍晚,2004年的初秋。
    昏暗的小巷,没有要到纽扣、转身离开的少年,和她一路跟随而来的叽叽喳喳。
    倒不是没有觉得小小丢脸的时候。
    可是看他沉着脸、几度唇角微抿又不好怎么还嘴的样子,当年的她,总忍不住存着逗人的心思,不把他折腾得给个回应,偏不罢休。
    末了。
    或许是被她吵得不堪其扰,这少年沉默了一路,在小巷拐角处,又突然顿了步子,微微侧脸看向她。
    他分明生了一副冷清眉眼,可这日霞光将尽,恍惚将他棱角都衬得温柔,从她的视线望去,垂眼时长睫微颤,亦不再那么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不可攀。
    “钟绍齐,”他说,“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克、克哨机球?
    陈昭没听懂。
    可至少问到了名字。
    她由此心满意足,亦适可而止,在这停住脚步,只冲人挥了挥手,“那就谢谢你咯,钟同学!——”
    尾音拉得绵长,依旧不改话语间有意无意显露的顽劣趣味。
    但十七岁的钟同学并没有因此回头。
    他只是兀自穿过小巷拐角,走到大道。
    一辆宝马e46堪堪停稳在路边,司机匆匆下车,为他打开车门。
    和这恭敬的动作一起,随之而来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夫人说”。
    “少爷,夫人说今天晚些时候会回来一趟。请您把近期的校内成绩单准备好,顺带把六国语言训练、时事政论,以及马术、击剑、高尔夫球……各方面的相关知识都温习一遍,她会抽查。”
    他没有答话,只弯腰坐进后座,复又脱下不知何时沾了些许灰尘的礼服,搭在手肘。
    随即抱住手臂,以一个极度防御的姿态倚着靠背,闭目假寐。
    幽闭的车内空间,除了《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和司机的几声叹息,再没了旁的动静。
    那天晚上。
    回家以后,陈昭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本“藏书”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成语字典,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查。
    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总算凭借着模糊的读音记忆,找出了那个堪称比生僻更生僻的四字成语。
    克绍箕裘。
    出自西汉戴圣所著《礼记·学记》,原文写道:“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为能够继承父、祖的事业。
    真是个……好名字。
    但似乎,也是个沉得能把人肩膀压弯的名字。
    陈昭叹了口气,把书一盖。翻了个身,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颗漂亮精致的黑曜石纽扣。
    因着电压不稳,她房间里的灯老是忽闪忽闪个不停,那纽扣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光影流转,莹亮剔透。
    十七岁的陈昭,并不匮乏于那个年纪的少女心事。
    她抬头,看着电灯,忽然蹦出一句:“闪三下的话,就代表你以后会对我有意思哦。”
    话音刚落,那白炽灯似有感应,“蹭、蹭、蹭”三下,几度“挣扎”过后,才又恢复微弱的亮光。
    陈昭:“……”
    她眨巴眨巴眼。
    却又蓦地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
    两只白净纤长的手臂伸出被子,像对小翅膀,活蹦乱跳地挥。
    =
    那天之后,她开始在各种地方“巧遇”钟同学。
    临安女中和耀中相隔不过一条街——再加上,校服都是一个色系,围墙……也不算太高。
    所以,只要提前踩好时间点,陈昭总能在吃午饭或放学的时候,和他打个照面。
    “钟同学,又见面了!”
    “钟同学,你今天午餐吃什么?我知道校门口那边有一家超好吃的麻辣……喂,别走呀,你上次救了我,我请你吃饭!”
    “钟同学,你、你今天怎、怎么提前走、走了……呼……我,我差点……不是!我是路过、路过。”
    她满腔热切,不顾旁人眼光,偶尔还会把自己兼职打工的时候老板娘送的小零食拿来跟他分享。
    也有气急败坏对方过分冷淡的时候,说两句气话、几天瞧不着人影。
    而钟同学只会拒绝,只会沉默,只会目不斜视地走开。
    至于陈昭,咬咬牙关生几天气,又觉得自己生气的理由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自我开解完了,第二天,又会在下午放学的当口,拍拍校服上的灰,装作巧遇地等在耀中的校门口。
    这一等,是整整一个学期的风雨无阻。
    等到高二下学期,等到那个,在很多人记忆里都无关痛痒的一个周末。
    一切才有了微妙的转变。
    ——虽然后来陈昭才知道,对于许多香港的民众而言,那倒算是个变局的大阴天。
    那一天。
    香港钟氏集团年届四十的太子爷钟礼扬,及其膝下长子钟邵坤,在一场恶性车祸中双双殒命。
    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香港商会年度会议上当场陷入昏迷休克状态,整个香港股市骇然大动,风起云涌。
    而那时,尚且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陈昭,只是与往常无二,放学以后一路跑来耀中,等着和走出校门的钟同学迎面遇见。
    可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早已经到了他往日离校的时间,却迟迟没有人出现。
    路边,那辆经常开来接他回家的宝马车上,司机频频看表,着急的情绪比她更甚。
    陈昭默然半晌,忽而扭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小跑而去。
    尽管闹得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大喘气。
    在昏暗的小巷角落,却果不其然,传来那股夹杂着川贝药香的烟味,
    依靠着墙壁,钟绍齐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还剩大半的苏烟,烟雾缭绕间,面无表情地向她看来。
    “你来干什么?”
    陈昭一向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咋咋呼呼惯了,他虽然并不怎么回应,至少从不对她这样冷言厉色。
    故而这一声问出口,实在叫她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方才挤出一句颇不合时宜的:“是、是不是快要错过晚饭时间了?我……我请你吃饭吧?”
    他盯着她,掸了掸烟灰。
    许久的沉默。
    就在她以为要又一次被无声拒绝的当口,钟绍齐将烟头碾灭,扔进垃圾箱后,直起身来,看向她。
    声音嘶哑,却依旧稳重,说的不过一句:“走吧。”
    他们从小巷出去。
    陈昭带着他绕过三两个拐角,刻意避开了通往耀中校门口那条路——甚至无需他提及什么不想面对的借口,她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逃避情绪深谙于心。
    然后,就这么拐到了一家叫“陈记麻辣烫”的小店。门口是灶,里头是桌,坐着的上到吹啤酒的四五十岁大汉,下到七八岁点那么一串两串的小孩,总之是人满为患。
    钟同学抬头看了看牌匾,默然。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超好吃的那家麻辣烫!”
    陈昭闻着香味,一瞬间把恼人的心情抛之脑后,顺手拽过他衣袖就往人声鼎沸的小店里走,“我跟你说,一定要试试这里的麻辣辣汤底,超级好吃还醒脑!”
    钟绍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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