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由她拽,没把手撤开。
    两人最终在最里的一张小桌上落座,陈昭自告奋勇,到那头选菜付钱,而钟绍齐侧过头,确定她的视线不曾往这边瞄,这才拿起桌上卷纸筒,接连扯下几格粗纸,将桌面上没擦干净的油污细细抹净。
    等到陈昭想起回头,他已经将废纸扔进一旁的垃圾篓,而后手肘抵住桌面,摆手,示意她随便点就好。
    或许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他并不显露一点对这家店的排斥和不适应,末了甚至起身,帮陈昭将冒热气的瓷碗端到桌上,又用开水烫了碗筷——
    这才有些笨拙地挑着碗里的青菜,尝试性地吃了一口。
    ……老实说,并不好吃。
    劣质的食材几乎一瞬间在他嘴里无所遁形,让人忍不住反胃蹙眉。
    香辛料味道太重,油腻,和他一贯的口味也不合。
    但一旁的陈昭似乎半点也没察觉,对她而言,偶尔来吃有荤有素的麻辣烫,是难得改善生活的大手笔。
    见钟绍齐吃得慢条斯理,还满面疑惑的问了一句:“不好吃吗?”
    他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
    吃了半晌,忽而又若有所思地,眼角余光一瞥。
    他的碗里,肉尤其多。
    而陈昭的碗里,全是些青叶菜,偶尔夹杂那么几颗可怜兮兮的……红色的肉丸子。
    他微微蹙眉,没再说别的话,只埋着头,将一整碗麻辣烫吃了个干净。
    ——当然,等到一贯细嚼慢的钟同学吃完,陈昭已经眼巴巴看了很久。
    那时,时针已经指向七点。
    他校服口袋里的手机,也早已从一开始的震动不停,到现在,没了半点动静。
    莫名其妙地,他松了口气。
    陈昭看在眼里,问了一句:“好、好吃吗?”
    好吃到都叹气了?
    钟绍齐闻声,并没接话,好半会儿,却突然笑了。
    虽然是低垂着视线,微微颔首,但唇角的弧度依旧隐隐可见,连带着整个清冷的轮廓都变得生动。
    他轻声说。“很好吃。”
    格外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谢谢……陈昭同学。”
    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吃完饭,钟绍齐送她到公交车站。
    等车的间隙,他突如其来地问了她一句:“你觉得钟绍齐这个名字怎么样?”
    没头没尾的一问。
    她如临大敌,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只得强撑自信:“好!蛮好的,我觉得,很有担当,又、又很好听,”她瞥了一眼钟绍齐的脸色,急忙又补上一句,“……咳,不像我,其实我原本叫招娣,可难听可俗了,还好我爷爷做主,帮我改了,叫陈昭——昭昭。”
    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的昭昭。
    难得记住人名字的钟绍齐,默默在心里把她的名字描摹一遍。
    而后他问:“那要是我不叫这个名字了,你还觉不觉得这个名字好?”
    陈昭愣了愣,有点不明所以。
    好半天,她挠了挠头发。
    “那、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是无辜的嘛,就像,嗯,大家喜欢你,也不是喜欢名字,是喜欢你这个人啊。退一万步,我,我也是,只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说。”
    前言不搭后语。
    钟绍齐:“……”
    远处的公交车驶来,很快停在眼前。
    几个同样搭车的路人已经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而她攥紧兜里的公交卡,看一眼车,又看一眼钟绍齐。
    某一个瞬间,她突然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侧过头,踮起脚尖。
    她亲吻了十七岁的钟同学。
    ……的侧脸。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偶遇我是故意去蹲你的,而且我每天都翻墙过来真的只是希望看你一下,你要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就说喜欢你的脸但是其实也不只是这样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喜欢你的地方……总之我、我觉得,我觉得我特别喜欢你!”
    她像倒豆子一样闭着眼睛把话说完,飞也似地转身就窜上了公交车。
    天不怕地不怕的陈昭,在他面前,像个鹌鹑一样瑟瑟——又像个不怕死的麻雀,叽叽喳喳。
    虽然她之后曾对他说过无数次的喜欢,但这至少是最开始、也最紧张的第一次。
    是故,在偶有褪色的青春回忆里,总是明艳如初。
    她没敢去看钟绍齐的反应,只深呼吸半晌,方才调整好心情,在公交车上找了个后排的空座坐下。
    一坐下,她把公交车卡塞进另一边的兜里,忽而摸到了什么,愕然低头。
    她摊开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她的口袋的——
    是又一颗,漂亮的黑曜石纽扣。
    =
    那天晚上,钟绍齐感冒了。
    站在公交车站,被风吹的。
    司机匆匆赶来接他时,他默然不语,钻进车里,忽视了对方的絮絮叨叨,兀自看着窗外出神。
    良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女孩子是都会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
    前视镜里,司机满脸愕然,连嘴上的唠叨,都霎时间断了话音。
    “算了,”又是半会儿,他收回视线,闭目养神,“……不喜欢,就下次换成别的。”
    反正,会有很多很多下次。
    如果是她的话,他……不反感。
    第15章
    “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听你弟弟说,陈秘书,你跟这位钟同学可是很有交情的,请他过来,没问题吧?”
    陈昭很清醒地意识到宋致宁这段似笑非笑的疑问句背后,是怎样的威胁。
    哪怕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慌张的情绪,依旧还是在抬头的瞬间,没能压抑住眼神闪烁、冷汗直冒。
    陈耀祖。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
    宋致宁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与其说是等着她点头,不如说,他看起来更像在期待陈昭慌乱的道歉和掩饰。
    她偏不。
    深呼吸一口气,陈昭将手里那份名单原样推回宋致宁面前。
    “对不起,宋少,我跟那位很早以前就没有联系了,如果你想要联系他,倒是可以找找校方做工作——你也知道,我是临安女中的,和耀中除了离得近以外,档次是八竿子打不着。这事我怕做不好,实在不行,我帮你把吴宇叫进来?”
    宋致宁晃了晃腿。
    陈昭别过脸去,不曾看他。
    死寂的静默里,良久,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吓到了?”
    话音落地,宋致宁把那份文件攥进手里,随即捏成个纸团,信手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里。
    陈昭看看那垃圾桶,又抬头看他,一时之间疑惑和怒意一起堵在喉咙口,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打了个哈欠。
    好半会儿,复又无谓地冲陈昭耸耸肩膀,“你放心,我们现在还在和钟氏做生意,我不会随随便便做一些拖低他们现有股价的事,吃力不讨好,还惹一身腥。”
    话虽如此。
    他吹了个口哨,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好到让人牙痒痒。
    “我只是稍微提醒你一下,就算有人把03级的学籍资料删了个干净,但别忘了,这几十年,我们宋家才是上海商会的龙头老大,只要想查,总能弄出点什么来。”
    比如,钟家这位太子爷是否来历不正,从谁的肚子里生下来,又在哪里长大。
    最关键,是嫡生……还是私生?
    陈昭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攥起。
    她不再多话,扭头便走,手还没来得及握上门把,身后却又传来宋三少刻意拉长尾音的“婉言制止”。
    她背过身,看不清宋致宁双眼沉沉,若有所思。
    听得到的,只有一句:“别急着走,酒会又不是骗你的,准备一件好看点的裙子,下周这个时候,跟我一起去参加酒会吧,嗯?”
    陈昭想不明白宋致宁这是在发什么疯。
    作为宋致宁并不称职的私人秘书,她虽然对他本人的私生活了解不多,但至少知道,宋致宁从来不缺女伴——细数的话,甚至能毫不费力的数出一百零八将。
    让自己去当他酒会的女伴,除了“别有居心”这四个字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更细致的解释。
    更何况……
    陈昭盯着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网购页面。
    没有补贴,就丢下一句让她自己准备好衣服,结果现在稍微一查,能过得去眼的礼服,价格都在四五千以上。
    对于每个月入不敷出的陈昭而言,这是笔完全不必要的高额支出。
    叹了口气,末了,她只得在一众女同事围观的视线里,把页面一一点叉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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