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喝茶呢,还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给请来吗?”张枝进听不下去了,接了他的话头冷道。
    “你!”齐秀戎回头看他,气得头顶生烟,他哪里被人用这么嘲讽的语气说过话,刚要反唇相讥的时候,沈相的手挡在了他面前。
    “他说得没错。”沈相开口,声音低沉浑厚,齐秀戎一下就愣了。
    “你现在是在查案,不是在打关系,疑凶姓甚名谁,有多位高权重,是否会听两司的话,这都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
    见齐秀戎嘴唇微张,似是还有话说,沈相又加了一句:“陛下的态度,已然清楚了,你要还是不懂,赶快退位让贤吧。”
    他说完,转身登上了马车。
    齐秀戎口中发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相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张枝进倒是还在他身旁。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话,说完也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该是选边站的时候了,你不要想着哪个都不能得罪。”
    是日,李庭玉移驾去了行宫,只带了禁卫护驾,原本应该随行的大臣都留在了安阳城,听说太子遇刺,秋祭之后的秋猎庆典便取消了,刑部大案的阴影还未散去,那些有关系没有关系的大臣都战战兢兢地在家里躲着,也没有心思去参加什么秋猎。
    而在这五日内,安阳城内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原本彻查刑部私放死囚谋财害命之案时,大理寺和京兆尹虽然也提审了晋王府世子李延放,却是客客气气地请来客客气气地送走,这次竟然直接到府上拿人,领人将晋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把世子李延放的居所翻了个底朝天,俨然已有撕破脸的架势。
    要知道,以往晋王贤名在外,陛下又敬重,晋王在京城的地位无人可及,谁都不敢去招惹,不怕陛下怪罪,也怕惹民愤。
    就是现在晋王颜面有损,贤名被人质疑,齐秀戎和张枝进联合众人围堵晋王府时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阻挠。
    令人没想到的是,晋王竟然亲自打开了府门,将两司的人放了进去,颇有“我问心无愧,任尔等查探”的气势,一时间,城中那些唾弃晋王的人忽然又有些动摇了。
    与此同时,姜府的李氏也被两司的人带走了。
    晋王一儿一女双双入狱,吏部尚书姜有卢也被暂时收押在大理寺。
    当初顺着刑部死囚案那条线,已经查出华氏灭门惨案和晋王世子的爱妾白氏有关,而华青菀之死,却因方氏自尽中断了,两司之所以又拿下姜有卢,是因为太子遇刺后抓捕的活口亲口承认乃是受姜有卢指使。
    一时间,安阳城内众说纷纭,怎么猜测的都有。
    但是过了没两日,李延放和李芸环就被放了出来。
    “白氏认罪了?”
    姜幸从椅子上站起身,额前的蒙上的白布将她衬得有些憔悴,只是眼中的惊讶丝毫不少。
    季琅点了点头,一脚踏在凳子上,手里捧着花生嘎吱嘎吱嚼得正起劲,好像并不在意似得。
    旁边的人却没他这么悠闲,姜幸凑一步上去,急色不减:“这是怎么回事?大理寺和京兆尹掌握的罪证不够治他们的罪吗?怎么能白白把他们放了……”
    季琅吐出个瓜子皮:“这有什么不懂的,那些罪证当然足够治罪了,这不就拉出一个白氏顶罪吗?你外祖家也确实和白家脱不开干系,她为了能在晋王府过得顺风顺水,借世子之名扶持自己的家族,干些世子不知道的勾当合情合理,她要是甘愿认下一切罪状,拿到陛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季琅说的这些她哪里是想不通,白氏此时顶罪,就是出来当了替罪羊,她懂,非常清醒,可却没办法接受。
    “明明知道他们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到头来,依然还是没办法定他们的罪吗?”
    那她外祖一家难道白白送命?
    姜幸攥着手中的锦帕坐回椅子上,死死地咬住嘴唇,胸中郁结的闷疼让她头脑发昏,那无法排解的憎怨折磨得她呼吸难忍。
    为什么就是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呢?
    前两日抓人那般声势浩大,她本以为不会再生差错了,找替死鬼,永远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她早该想到的。
    就像方氏一样……
    “你不用担心没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季琅把手中的花生放到桌子上,拍了拍手,将手中的随着打掉,“我想,陛下也没有要借这件事根除李延放,大侄子的意思,一开始针对的也只是你父亲姜有卢而已。”
    “拉扯出华氏一案,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当然也没指着扳倒晋王,但是此事一过,到底是跟原来有些不同了。”季琅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繁复的花纹,声音忽然低沉。
    姜幸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的愤恨消减些,努力冷静下来思考。
    “跟原来不同?”她顿了顿,“有什么不同?”
    季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天家的意思是说,‘往日的尊荣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再会因皇亲关系就给他留有颜面,权利倾轧已经开始了,那些摇摆不定墙头观望的人们,可想好选哪边站了吗’?”
    可想好选哪边站了吗?
    这是陛下的态度。
    姜幸想着这句话想了很久,直到晚上做梦都在想着这件事。
    她梦见晋王忽然领兵造反,原本要参加科考的季琅被耽误了,他弃文从武,带兵去抵御晋王的叛军,却在半路失去了消息。
    那个梦做得很真,从未看过兵书的姜幸甚至记得季琅率领的是右军,领兵深入后在珩山遭遇伏击失去了踪迹。
    梦里她眼前模模糊糊的,来来去去的人在她眼前身侧掠过,但她一个人脸都看不清,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季琅……
    “芊芊……芊芊……醒醒!醒醒!”
    姜幸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季琅皱着眉头,隐隐担忧的脸,她伸手蹭了蹭脸颊,发现手上的触感湿湿凉凉的。
    “做噩梦了?”季琅用掌心替她把眼泪擦拭,又拿出她送给他的那个大鹅手帕,小心仔细地给她擦脸。
    “嗯……”姜幸刚醒过来,又哭过,鼻音很重,好像得了风寒一般有气无力。
    季琅边擦她的脸边道:“你不要心急,华氏的事,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陛下也不会忘记的,只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才只是开始。”
    他以为姜幸做噩梦,是因为李延放被无罪释放了,所以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
    这是个心结,不容易打开,那么多条人命,怎么能轻易放下,可是姜幸做噩梦,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一把抓住了季琅的手,在他错愕的目光下,认真地问出这句话。
    “晋王的权势到底有多大?”
    她以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以她的眼界,根本不清楚权势的概念,能拿捏她的性命叫她无可奈何就算是权势大了,可那在皇权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晋王却能在陛下的手中屡屡逃脱,连那等天诛地灭的罪行在他眼里只能是区区,区区一个华氏,扳不倒晋王。
    季琅却没回答她的话,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掌心,反问她:“你在害怕?”
    “你怕陛下和晋王相争,会导致朝局动荡,进而威胁到自己?”
    姜幸没想到他能读懂自己的担忧,只是也不尽全对:“咱们侯府,会受到波及吗?”
    季琅一怔,然后眯了眯眼,似乎笑了:“你是在担心这个啊……不瞒你说,是会的。”
    季琅转过身,蹬上靴子,漫不经心地道:“父亲是纯臣,只要皇位上的人不是什么昏君,拥护皇权保家卫国本就是武敬侯府的责任,到大哥,到大侄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穿好鞋,在姜幸因为他这几句话又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回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你要是害怕,咱们就离开安阳,横竖我现在在府上也不顶事,不如游山玩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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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讨还
    姜幸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可以吗?可以离开安阳城吗?”
    那声音里充斥着惊喜和期待,一时没隐藏住,回过神来她赶紧收敛神色,佯装咳嗽一声,又低头画着锦被上的花纹,小声说道:“娘年纪大了,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也不好离开太远。”
    季琅好笑地看着她说违心的话,钻到幔帐里近近地挨过去:“不是还有两个侄儿呢吗,光是二郎一个都够娘操心的了,我躲得远远的,娘怕是求之不得!”
    这就是玩笑话了,姜幸听得出来,太夫人楚氏有多疼爱季琅,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也是从婴孩时期带大的,跟半路捡来的孩子到底不一样,对季琅视若己出。
    她抬头看了看他,这次声音冷静多了:“可是你还要下场,就这么走了,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季琅挨着她坐下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读书又不是为了科考,怎么能说白费呢。”
    “而且我早就打算好了,等大郎一成亲,我就把侯位还给他,到时候我就不是侯爷,只是个京城里混吃等死的二世祖,你呢,是二世祖的夫人,咱们两个无拘无束,去哪里玩不成!”
    听他描绘出美好蓝图,姜幸也跟着幻想起这样的日子,出人头地固然是好,但在京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里,不知道哪天就被人踩翻在地不得翻身了。
    “那你之前是为什么想下场的?”
    姜幸回想起不久前,他还跃跃欲试地想要大展身手,虽然也有些担心旁人的看法,但对将来也是有过规划的。
    季琅一怔,从床边站起来,系好腰带,想了半晌才回答她:“大郎说,二郎不指望,要是他出事,季家能依靠的就只有我,我想想也没错,而且你不是还要为你外祖家报仇吗?如果我没点权势,怎么保护你?”
    当问题又绕回到最初的地方时,所有一切仿佛又成了一个死结。
    上次刑部走水大郎入狱,的确是季琅在外周旋的,一家人若是都在朝中,也好有个相互照应,大郎说的没错,而她,确实也不算真的报仇雪恨。
    但是一涉及到自身和重要之人的安危,她总觉得其他都能放放。
    姜幸想到这,心里某处却忽然豁然开朗,像是破开了个小洞般,又有点失落的空荡,又有点想通的满足。对于季琅来说,太夫人大郎二郎一样是他重要的人,若侯府真的有难,他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一旦想通了,就不会再幻想了,姜幸穿起衣服来,神色已经恢复平常:“还是不走了,在这里也挺好,去外头你做什么营生,杂耍卖艺吗?”
    侯府出身的他再怎么不济也沦落不到卖艺的地步,这已经是玩笑话了,季琅却没反驳,仿佛是知晓了她的意思一般,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杂耍卖艺不好吗?我耍功夫,你收钱,街上卖艺的都是怎么吆喝来着?‘瞧一瞧看一看啊,小娘子,看看这厢舞花枪舞得好与不好呀……’”
    姜幸看他真的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床板子。
    早饭过后,两人双双出了府,马车上的姜幸已经收起了早上的笑意,靠着车壁闭着眼,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季琅这次出奇地没有打扰。
    到了大理寺,二人下了马车,就看到齐秀戎正好从衙里走出来,见到他们忙过来打招呼,提着衣摆哒哒下了两个台阶:“我刚还说,小侯爷和夫人怎么还没来,前脚说后脚就到。”
    跟上次去侯府搜查时面孔完全不同,季琅哼了一声,拉着姜幸向里走:“刚送走了谁啊?”
    齐秀戎怔了怔,笑意散去几分:“这就不该告诉小侯爷了,小侯爷要是想知道,问沈相去啊。”
    两人本就不对付,没几句话就露出原型,季琅却没工夫跟他斗嘴,眼睛一瞥发现姜幸脸色不好,就停下脚步回头看齐秀戎:“在哪?别让我们在这瞎转了。”
    “是小侯爷你进来之后不管不顾向前走好不好,我以为你知道在哪呢!”齐秀戎跟身后的人摆了摆手,手下开始给两人带起路来。
    跟上次关押季清平的地方不同,那次就是典狱司里普通的牢房,草席铺地,连个恭房也没有,等季琅看到姜有卢住的地方时,眼睛狠狠瞪了齐秀戎一眼,他真不知道大理寺还有这等好的去处,简直都不是吃牢饭,而是享受生活来了。
    齐秀戎瞪回去,小声道:“三品以上都是这待遇,你家那个不够格啊,这也怪我?”
    说完,他领着手下出去了,这次,他没有把钥匙给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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