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再出什么差错,他保不准连乌纱帽都保不住。
    姜有卢早就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季琅和姜幸,他又沉默着转回头去,好像一具失了生气的尸体。
    虽然这里环境不错,但到底是牢房,终日不见天日,昏暗无比,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姜幸从季琅伸手走出来,看着他的背影。
    “祖母死了,你知道吗?”她忽然说了一句,那声音仿佛山涧中空灵的水声,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下就将那个端坐的身影击中了,他好像抖了抖,才慢慢转过身来。
    还不等他说话,姜幸又开口了:“啊,父亲好像知道啊。”她带了三分笑意,好像在跟他分享什么好消息似得。
    姜有卢的眉头动了一下。
    “父亲是不是很高兴?”姜幸慢慢走过去,双手抓着那铁栏,脸上笑容深深,“从此知道那件事的人,就剩你我了。”
    狱中上方的小窗突然刮进来一阵风,带着瑟瑟的凉意,将桌案上的油灯吹得恍惚一下。
    姜有卢站起身,神色阴沉,一双眼睛似乎要把姜幸看透。
    “幸娘,你的怨气还没消吗?害死你娘的人已经死了,现在为父也已入狱,算是遭到了报应,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父亲,轮不到你亲自来到牢房里羞辱我吧!”他愤恨地说着,像个无辜的人似得。
    “把你弄进这里的人,可不是我。”姜幸的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脸色瞬间变黑了。
    “而且,谁说害死娘的人已经死了,祖母是死了,有的人却还活得好好的。”
    姜有卢自嘲地笑了一声,冷淡地看着她:“你是说,为父还活得好好的,对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你娘去死。”
    姜幸忽地攥紧了双手,肩膀微微抖动着,她呼出一口气,通红的眼睛盈满泪意,却是笑着的神情:“你又何曾想要祖母去死了,但事实是,祖母死了。”
    “父亲,你永远是这样一副姿态,刀不是你拿的,伤口不是你亲自割的,你就好像是个无辜的人了,把人都害死逼死了,却高高在上的怜悯着,后悔着,可怜着,你心安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就会信了吗?娘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们姜家……你们姜家所有人,喝着娘身上的血,啃噬她的血肉,为什么就能将她抛弃地那么干脆?我就问一句,你心安吗?”
    她说到难过的时候,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是低头忍着眼泪。
    季琅在她身后,伸手拍了拍她肩头,眼中满是心疼,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话,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话,即便这样说出来,也不会消解分毫。
    姜有卢脸色惨白,眸中不知看到了何处,他呆呆地摇了摇头:“幸娘,不怪我,不怪我……”
    是不怪他害了她娘亲,还是不怪他做的这一切事情,他没有说清楚。姜幸擦了擦眼泪,向前走了一步。
    “两年前,我刚在宫中见到你的时候,曾有一刻觉得,我或许是错怪你了。可惜到头来,事实与我所想分毫不差,你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我娘的血,父亲,你爱权势,爱李氏能给你的所有东西,可终有一天,这些会从你手中溜走,我就要看着那一刻来。”
    她转身,似乎是要走了,姜有卢急忙跑过去,双手抓住铁栏,高高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幸娘!你不可以怪我!你不可以怪我!”
    可无论他怎么喊,那个小小的身影都不会再为他停留了,季琅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有卢,最后转身追了上去。
    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艳阳高照,日头虽足却不晒人,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季琅拿手挡着阳光,拉住姜幸的手:“其实你没必要来的,你知道的,你听不到想听的答案。”
    姜有卢是什么样的人,姜幸心知肚明,他可以冷眼旁观看着方氏和李氏害死自己的发妻,他甚至也可以逼死他的母亲,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那她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呢?听他认错,听他承认,好像又都不是。
    这个赐予她生命的人,非但没有给他父亲的爱,还剥夺了她母亲的爱,她恨他,想看他被痛苦折磨。
    “季琅,为什么,伤害别人很容易,讨还别人的伤害却好难?”她突然抬头看他,问了这么一句话。
    少有的,她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季琅用手指肚蹭了蹭她眼角的泪渍,温和而低沉地回答她:“因为不对等吧……被伤害的不管是什么,永远都回不去了,根本没有可以偿还的东西。”
    好像是这样,姜幸低下头呼出一口气。
    两人坐着马车回府,却不知,后面又有人去见了姜有卢。
    季琅本想带着姜幸在街上逛逛,驱走近日来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但是看她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就没打扰,让马车一直驶回了侯府,结果刚踏进大门,就看到清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脸急色:“小侯爷快去福禄堂吧,太夫人发火了,砸了好多东西!”
    尚且来不及悲悲戚戚的姜幸一下子清醒过来,跟季琅互相看了一眼,动作齐刷刷地,径直向福禄堂走去,路上清风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说季清平下朝后刚回府,就被太夫人下令罚跪。
    两人赶到福禄堂,刚踏进门就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季琅赶忙把姜幸推开,让她别扎着脚,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什么情况呢,就听见上头一声震慑人的低喝:“季琅!你也过来,给我跪下!”
    姜幸吓得激灵一下,她可从未见过太夫人脸色这么黑过。
    “怎么了娘?什么事至于发这么大火,是不是大郎惹你不开心了?”季琅还想挣扎一下,边贫嘴当没事人一样边走过去,却看到太夫人的手重重在茶几上一拍,另一只手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他头顶上。
    “泗泠使团的名单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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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二哥
    名单梆啷一下砸到季琅头上,他都来不及揉脑袋,直接就跪下了,边跪下还边扒拉季清平,给他使眼色。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娘的吗?”
    “是不是你说漏嘴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一旁的姜幸看着太夫人越来越黑的脸色,心想季大郎怎么也不会挤眉弄眼回答季琅的,两人在底下更惹人生气,就赶紧错步走过去,到太夫人身边,给她顺气:“娘,不论发什么了什么,两位爷肯定都不是有心瞒着您的,您不要为了这种事生气,伤了身子,谁来为侯府主持大局?”
    季琅在底下很夸张地挑了挑眉毛。
    “幸娘,你坐下,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放开侯府让他们管着才不久,这两个兔崽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连这种事都敢瞒着我!”太夫人到底因为姜幸说的话而缓和了几分,只是也没完全消气,而且那客气都是对着她的,对底下跪着的两个就完全没好气,“这能瞒得住吗?要等到他活生生地站到我面前,用那个我十几年都没见到的陌生面孔喊我娘,我才能知道吗?啊?”
    那个“他”,指的当然是季珏,季珏是太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儿子,他死了,她比谁都难过,他突然活过来了,这其中的矛盾和苦涩,又有谁能比得过她?她几乎是在盛怒中喊出这句话,声嘶力竭的同时还含着一丝哭腔,她是真的伤心了。
    季清平忙抬头,竟连他眼中都出现了慌乱:“祖母,当时我和小叔还不清楚那个人就是二叔,或许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你闭嘴!”太夫人打断他,握着椅子上的扶手,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呼吸,姜幸伸手给她顺着气,知道自己再劝解怕是会适得其反了,只能不吭声,“大郎,你在这个家里是最稳重的,我最放心你,没想到你也这么浑,要不是陛下将名单送到府上,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现在泗泠使团不出五日就要到达安阳,你们甚至让我,让老二媳妇,一点准备都没有。”
    季琅飞快地看了一眼季清平,他没想到,竟然是陛下将名单送到娘的面前,他之前一直被刑部和华家的事绊住,没时间去问名单的事,现今知道陛下如此重视,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名单上的“季珏”就是他们侯府的二爷。
    “大郎,确定了?”他终于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起来,紧着眉头看着他。
    “老三,你就不要装了。”太夫人真是看够了季琅忽悠人的模样,冷冷地说了一句,谁知这次她确实是错怪了季琅。
    “不是,娘,我是真的不知道,名单的事我清楚,但是确定是二哥,我可不知道!”季琅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太夫人哪里还有空分辨他话说的真假,她扶着额头,对季琅摆了摆手,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好像所有包袱都放下那般,底下跪着的两个人也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太夫人的火算是发泄完了,只有在她身边的姜幸发现那一刻之后,太夫人好像一下老了很多。
    “让人去把二夫人叫过来吧,还有大夫人,二郎,都喊过来。”她平静地说着。
    “祖母?”
    “必须告诉他们!”太夫人的神色又尖利起来,“过不了两天,使团就要进京了,你们瞒着二郎,以他的性子,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事来,这件事你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季清平顿了顿,并未因为太夫人的责骂而羞恼,姜幸看得出,知道太夫人不会因为这件事气出病来后,大郎就一直很冷静,他冷静地分析利害关系,趋利避害,冷静地思考哪一种办法最好。
    “要怎么跟他们说?如今二叔的情况,怕是他们都无法接受。”季清平抛出了问题,不带一丝刻意隐瞒地看着太夫人。事情要知无不言,但是怎么说,怎么开口,怎么让他们接受,又是另外的问题。
    季琅却和姜幸的神色都一样,茫然地互相看了看,眼前两人说的事明显是他们都不知道的,陛下那边确定了季珏的身世,说明她肯定得到了有关季珏在泗泠的一切消息。
    “你别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太夫人啪了下桌子,把跟姜幸挤眉弄眼的季琅吓得一激灵,“你说说,该怎么告诉你二嫂和二郎。”
    季琅是真笑了:“娘,我现在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虽然二哥跟着泗泠使团回来,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可终归也是一件好事,对于二嫂还有二郎来说,只有高兴更多,直说就是了,有什么顾及也都放到脑后,二哥肯定能自己安抚他们的!”
    太夫人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双手搭在她的九头蛇杖上:“你真不知情?”
    “不知道,您怎么就不信!”季琅自顾自站起来,坐到一旁翘着二郎腿,好像生气似得不看他们。
    但他其实心里清楚,既然娘和大郎都感觉棘手,就说明二哥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季清平还乖乖地在地上跪着,他知道季琅说的是真的,也是他瞒着消息,没有及时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告诉他,见屋中安静下来,他才幽幽开口道:“二叔当初遇上风暴,却大难不死,被泗泠的渔民救起,在海岸一带生活了两年,后来被泗泠皇室带走,在一个王爷手底下当护卫。”
    季琅翘着乱晃的脚停下,他扭过身子看着季清平:“为什么不回来?”
    “失忆了。”
    “失忆了?”
    姜幸眯了眯眼,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故事走向,她却觉得不那么真实。
    “嗯,那边查到的消息说,二叔被救起来后只能记住自己的姓名,剩下的一概不知。”
    季琅敛眉想了想,脑中不知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他才冒出一句:“然后呢?”
    这次说话的却不是季清平,太夫人开口了:“然后,老二被一户人家相中了,在那边娶妻生子,过着平平静静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他找回了记忆,记起自己是武敬侯府的二爷,恰巧泗泠使团要进京为陛下贺寿,于是合情合理的,他就跟随使团回来,出现在了使团名单上。”
    季琅并不是很惊讶,或者说,知道二哥有可能在泗泠活着之后,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这当然是其中一种,就算他没有失忆,可能也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若是这样,或许太夫人和大郎神情也不会这么凝重。
    “娶了谁?”季琅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太夫人叹息一声,闭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听说是泗泠皇族的一个公主,封号玉姫,这次来盛和亲的,是她的幺妹,姮姬。”
    “所以才会出现在使团之中吗……”季琅轻声嘀咕一句,屋内又陷入沉寂之中,短短的几句话,将季家二爷在泗泠的轨迹说得清楚,可是姜幸总觉得这个结果非常窒息。
    季珏娶了敌国的公主,这样的故事她只在话本里听到过,但即便那人不是公主,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份,远在安阳为他守了那么多年寡的二夫人又将以何自居呢?
    而造成这般结果的原因,是季珏的失忆,他不记得前尘往事,别人怪不得他。
    季琅忽然从椅子上窜起来,把众人吓一跳,就听他轻松道:“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下去了,娘说的对,总不能等二哥到了府门口,再将实情讲出来。”
    “知道要告诉,关键是怎么告诉!”太夫人没好气地戳了戳九头蛇杖。
    “还怎么告诉,用嘴告诉呗,别看二嫂柔柔弱弱,她可是府上最能顶得住事的人,她明白该怎么做,反倒是二郎那小子不好办,就交给我。”季琅拍拍衣服,好像说完就要动作,临到门口时候忽然转过头。
    “陛下有说她是什么意思吗?”
    那一刻,屋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姜幸发觉,似乎这个问题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太夫人冲季琅摆了摆手:“让二郎千万不要闹事。”
    末了又补了一句:“尤其是老二回来之后。”
    季琅愣神片刻,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完就撩袍子离开了,姜幸看了看剩下的两人,对季琅把自己丢在这里有些不满,可是转过头一想,现在自己也算是季家人了,季琅把她留下,或许是让她安抚安抚太夫人,她刚要张口,就看到季琅去而复返。
    “幸娘,走啊!”
    看样子还是她没有眼力价了,她扭过头看了看太夫人,就见她对她勉强笑了笑:“二郎夫妇那边,就要靠你们两个了,瑛儿有了身子,不论是她还是二郎,太过闹腾,对孩子都不好。”
    姜幸倒是把这一茬忘了,之前去秋猎前,刚刚传出卓氏有孕的消息。
    姜幸匆匆绕过季清平离开了,等到福禄堂的门关上,太夫人才又坐正了身子,对底下跪着的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知道你处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可是侯府是个大家,你不必事事都揽在身上,而且,祖母和你二婶娘也没有那么脆弱,什么事都经不起。”倒是没说季衡宇,因为他确实很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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