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佳说:“殷逢啊,你没听说过?那么有名!咱们警局好多他的粉丝好吗?连局长都是!上个月刚上映的犯罪电影《捕心者》,看了没?”
    尤明许斜她一眼:“看了。”
    “好看不?”
    “好看。”
    樊佳点头:“他就是原著作家。著名犯罪小说家,好像还是大学教授,心理学研究员什么的,很红很红。就是不知道怎么跑这儿来了。那两个是他的助理和家里人,据说都在西藏找几天了,托了很多关系,连省里都惊动了。没想到……这么个大名人,落到咱们尤姐手里了。”樊佳把尤明许的肩一勾,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殷作家还受伤了。你们不会是一块儿把嫌疑人抓住的吧?哇,那就牛逼了……”
    她唧唧呱呱的,尤明许似笑非笑的,心里却想:作家,居然是个作家。
    还是写他们这一行的,难怪他会对案情和嫌疑人有所了解。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为了积累写作素材?结果运气这么背被嫌疑人给逮住了?
    尤明许以极为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后,就进了刑警队,和一帮兄弟混在一起,一干好几年。作家这种耍文弄墨的行当,离她来说很遥远。那家伙还是个知名作家,大名人?想到他小鹿似的一双眼,总是不安紧攥的拳头,还有明显已经被撞坏掉的脑子,尤明许心中有些唏嘘。命运大概就是喜欢这样突兀的转折吧,让你措手不及,甚至无知无觉。她又想:他的助理和家人都找来了,说不定会对他脑子恢复有帮助。等他醒了,大概就不会像之前那么惊惧委屈,那么没有安全感了吧。
    第二卷 阳关道
    第21章
    湘城的天气比西藏热乎多了。正值六月间,太阳热而不炽。雾霾也在这个季节缩了头,蓝天白云,湘江碧透,是难得的好天气。
    尤明许只穿件短袖,和同事们下了飞机,随机押解的还有顾天成。这两天一直在路上,尤明许只和他远远打过照面,没有说过话。这人一路都很沉默,但也很平静,没有半点被抓后的慌乱落魄。他这样一个人,大概早已守在自己的世界里,放弃了外面的所有。
    一帮警察坐上来接的警车,呼啸着赶回警局。西藏的几名警察也同行,将会一起审讯这名嫌疑人。
    这一系列案件发生时间短,作案手段残忍隐蔽,尽管才过去不到几周时间,但是在湘城、西藏乃至全国,都产生巨大影响。好在破案也很快。此时警察们坐在车上,说说笑笑,气氛轻松,还有说要让尤明许请客的,因为这回搞不好还能立功。
    尤明许淡笑着说:“行啊,要是给我记功了,允许你们宰一顿。”
    兄弟们哈哈大笑。樊佳说:“尤姐尤姐,我要吃小龙虾。”
    尤明许:“没问题。”
    对于岳山警局的这支局花吧,刑警队的兄弟们,心情都比较复杂。一方面,尤明许确实美,清而不艳,瘦而不瘪,婀娜玲珑,简直比那些女明星都不差好么?另一方面,这支花啊,太凶悍了。平时里傲气得很,时不时怼你一句就不说了。还总拿那丹凤眼斜斜瞅你,瞅得你心里毛毛的。她还在全省公安比武中拿过比赛的冠军,据说练了十多年柔道。换句话说,她是整个警局干架最厉害的。所以你想追她吗?先掂量掂量,压得住吗?配得上吗?
    当然也不是没有别队的人蠢蠢欲动,结果对于那些含蓄的,尤明许只干脆利落一句:“我对你没意思。”对于纠缠不休的,她则吐出一个字:“滚。”
    渐渐的吧,男人心里都有点怵了。再渐渐的,大家并肩作战越来越多,尤明许能打能忍又凶又狠,于是同一队里的,也不把她当女人了。队外的,对这朵高岭之花,也只敢远望不敢亵玩。
    不过,大家也都会想过同一个问题:最后会是谁,把这朵刺人的花带走呢?反正得是个让人服气的人物,否则整个警局都不干的。
    岳山分局位于岳麓山之下,几栋白色肃穆的房子,沉静威严。几辆警车停下,尤明许跳下车,队里几个兄弟跟在她身后。一行人才走几步,有人跑过来,对她耳语:“尤姐,顾天成说要先和你谈,才肯配合讯问。”
    尤明许抬头望去,院子里的大树下,那人已换了身干净t恤休闲裤,被两名警察押着,戴着手铐,似乎正望着这边。
    尤明许说:“好。”
    后面一名弟兄问:“尤姐,没事吧?”
    “没事。你们先进去。”
    审讯室里灯光炽亮,隐约有微微的电流声,于是封闭的房间更显寂静空旷。顾天成独坐在桌后,被铐住的双手放在桌面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安静。
    门打开,尤明许一个人走进来,她已换了警服,头发束成马尾。顾天成一直盯着她,竟察觉出内心的几分贪婪和兴奋,他兀自低低笑了。
    尤明许恍若未觉,拉开椅子坐下,又从口袋里掏出盒烟,点上一支,递给他。他笑着接过:“谢了。”
    “想和我聊什么?”她问。
    “也没什么,就想看看你。”
    她说:“好好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过你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回旋余地。就当是给外头那些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给自己积点阴德。”
    他吐出口烟气,说:“他们我不在乎。”
    尤明许笑笑:“你在乎过什么?”
    他说:“你是我旅途的终点,我很惋惜没能杀了你。但是被你抓住,好像又挺甘心的。我其实挺珍视你的,也许比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你、珍视你,你信不信?今天叫你来,是想叮嘱你几句话:人生其实挺不值得的。尤其是你这样的女人,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重,守得太忠心。将来如果被人背叛,被人冤屈,你就完蛋了。你看着精明,其实没几个心眼。别傻了,人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守护的那些人,他们都不值得。只有你自己值得。明韬当时怎么拖你下水,还有邹芙瑢、宋兰最后还是丢下你跑了,你都忘了吗?记住我的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再犯傻下去了。我可是真心疼你。咱俩的情,我死都不会忘。也希望你别忘了,永远记得我留给你的这几句话。”
    尤明许静默片刻,笑了,答:“你确确实实是没救了。你看你都二十八了,结果对世界和人的认知,还跟孩子一样幼稚狭隘。人生重要的本来就不是别人怎么看我、待我,而是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且每一天都活得像自己,哪怕只剩最后一天。你以为自己活得很超脱,不把别人当回事。实际上你刚刚说的这些话,正表明了,从始至终,你都活在别人的看法里,计较别人怎么对你。就是这些,深陷于这些,才把你一步步逼疯的吧?行,我也明白了。你其实就是个被人伤害了,再也站不起来的孩子。拼命任性杀人,证明自己,也让别人看到自己。顾天成,你的人生,才挺不值得的。你没有过好它。”
    顾天成不说话,脸部线条终于有些僵硬。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笑笑。尤明许看到他眼眶发红,那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闪过。但他这样一个人,不会掉眼泪的。他只是把嘴抿得很紧。很快,那张脸又松弛了,神色如常死水微澜。
    尤明许站起来,说:“还有,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惨。身边每个兄弟,我都可以把命交给他们,哪怕为他们其中一个而死,为像明韬这样的陌生人而死,那也是我身为警察的职责,有什么问题?还有,别张口闭口情啊爱的,我卧个底你还当真了?那不好意思,姐甩过的男人,只怕比你碰过的女人多多了。你不过是其中中等……偏下的一个。真别惦记我,死了也别惦记,我可是从来不负责的。行了,我走了。你好好交代。顾天成,死之前,做回一次你自己。”
    尤明许走出审讯室,身后始终一片安静。她带上门,自有两名警察走过来接替。已是太阳偏西时分,楼道里映着阳光长长的影子,明亮寂静。她走到窗口,站着抽了会儿烟,又有些懊恼自己的烟瘾。把剩下的半截烟丢掉,往办公室走去。
    却在大厅,看到一群人。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夫妻,个个眼中含泪、情绪激动。她知道这些正是公路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们。她静静望了他们几眼,转身走远。
    这天,大伙儿忙到深夜,才下班。尤明许亦是一身疲惫,他们是今早到湘城的,她现在只想早点回自己的窝呆着,睡个天昏地暗,忘却一切。
    临走时,樊佳捧着一怀的卷宗走过来。尤明许像是随口问:“顾天成交代了吗?”
    樊佳点头:“交代了。态度还算配合,就是话不多,我觉得他总有点走神的样子。”
    尤明许沉默片刻,笑笑:“走了。”
    初夏的夜晚,凉爽通透,满天的星子。警局大楼此时还亮着许多灯,尤明许觉得,它们看起来像是钢铁巨人,就这么沉默地盘踞着。此时积压多日的疲惫如潮水般快要把她吞没,她走出警局,等出租车。
    出于警察的直觉,她很快注意到,路旁停着辆车,黑色宝马,打着双闪,车上没人。她又往旁边看,结果看到三个人影。
    都有点眼熟。
    他们远远地站在警局高墙墙角,一个蹲着,两个站着。蹲着那人双手抱着膝盖,跟个孩子似的,低着头。站着的一男一女,都低头似乎在劝说什么,还不时抬头往这边看。
    尤明许一个激灵,暗叫不妙,转身就想往街的另一头走。
    然而晚了。
    只见蹲着那人猛地抬头,站了起来。旁边两人赶紧扶住他,可他一把甩开,人已经朝尤明许冲来:“姐姐——姐姐——我在这里——”
    尤明许:“……”卧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跑近。其实他跑得不快,大概是因为伤口痛,一只手还捂着身上纱布,步子蹒跚,跟只跛腿蛤蟆似的一蹦一蹦。但尤明许也没有迎上去,只是静静望着。
    这位据说很出名的殷逢先生,到了她跟前,苍白的脸有些红,眼里装满了闪闪发光的喜悦。
    跟过来的那两位,女人一脸担忧,还有点伤心,说道:“殷逢,你不能跑,伤还重着呢。”说完看一眼尤明许。
    那个年轻的男人倒是很镇定的样子,只是双手垂落站在殷逢身后,不说话。应该是殷逢的助理。
    尤明许打量了一下殷逢,他换上了病号服,脸也擦干净了,脸上、手上都贴着胶布,身上缠着纱布。但他是光着脚的,一双白皙的大脚上全是泥,还有些红红的擦伤。此外额头上、手掌上明显有几处新添的小伤口。
    尤明许问:“你怎么搞成这样?”
    殷逢想了想,答:“我也觉得这个衣服不好看。”
    尤明许只感觉到额头神经跳了跳,转而看向他身后的男子,男子挺机灵的,立刻会意,飞快解释道:“殷老师醒了之后就吵着要来找你。电视里播了你们分局抓住嫌疑人的新闻,他看到了你。后来就趁护士不注意,偷跑出医院。身上的新伤都是路上摔的。尤警官,请你劝劝殷老师,回医院吧。他伤得不轻,不好好治疗会出事的。”
    尤明许又看一眼男子文气柔和的轮廓,心想殷逢这个……助手,还真挺拿得住事儿。转而又想,也不知道正主脑子没坏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尤明许对殷逢说:“听到他说的话了?不好好治疗会死的,快回医院吧。”
    女子也拉着殷逢手臂劝到:“是啊,快回医院吧,你别再这样我求你了。”
    尤明许看女子一眼。
    殷逢一下子挥掉女人的手,露出厌恶又有些畏缩的神色,说:“关你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你。别再碰我,否则我打你。”又看向尤明许,神色却变得怯生生、软糯糯的:“明许,我那天一醒来,就没看到你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见尤明许不吭声,殷逢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慌乱,立马又咬唇,脖子挺得直直的:“反正我找到你了,别人就不能把我带走了!”
    他身旁的女子,露出神色复杂的苦笑,看着尤明许。助手则神色平平,保持沉默。
    尤明许静了片刻,说:“殷逢先生,你搞错了吧?我不是你姐姐,对你没有义务。已经结案,咱俩也没关系了。我为什么要管你?”
    殷逢怔怔望着她,眼眶慢慢红了。
    尤明许冷道:“不准哭!”转身就走。
    第22章
    尤明许转身就走,听得身后空空落落的,那三个人似乎都没动。她又走了几步,路上来了辆空的士,她招手等着。这时就听到身后又急又跛的脚步声。
    车停稳,她回头看着。殷逢立刻止了步,站在一两米远处。那么大个人了,双手握拳垂落身侧,身体绷得像棵树,简直脑门上就写着个“傻”字。尤明许轻嗤一声,拉开的士车门。刚坐进去,后座被拉开,殷逢钻进来,飞快关门,双手夹在双腿间,低头不动。
    尤明许终于有点头疼了,她是坐在副驾的,瞄一眼后视镜,那两个人已追上来。
    尤明许也不能真的揍他一顿,踢他下去,只想他早点老实回医院呆着。她真的快累死了,现在坐出租车上都能一头昏睡过去。
    她静了几秒钟,司机问:“去哪儿啊?”
    尤明许降下车窗,手在窗外招了招。那助手果然机敏,快步凑过来。
    尤明许:“地址。”
    助手立刻说:“湘慧医院国际部。”
    尤明许:“跟着。”
    “好。”
    出租车发动。天色已暗,茫茫城市景色,宛如一片咫尺之遥的繁华世界,包裹着小小车厢。尤明许望着窗玻璃上流泻的光,拼命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当她垂眸,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的人,睁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看着自己。
    “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她问。
    殷逢说:“我……不相信别人。”
    尤明许:“那为什么相信我?”
    “你和别人不一样。”他说,“你真的,很好,很强大。”
    尤明许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医院,住院部楼下。助手和那女人的车先到了,两人等在门口,助手走过来,替他们俩拉开车门。殷逢下了车,就杵那儿不动。助手抽一张钞票递给司机,赔笑:“尤小姐?”
    尤明许面无表情下车。殷逢这才跟在她屁股后头。
    助手在前面带路,女人频频回头,显然很关切殷逢的状况,但又不敢贸然搭话。尤明许双手插裤兜里,殷逢几乎就挨着她。她扫他一眼,他一副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样子。
    尤明许突然觉得好挫败,任由他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懒得管了。
    湘慧医院国际部,其实就是高档私人医疗区。殷逢住的是单人vip病房,一进楼道里,早有护士迎上来,惊喜关切:“殷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殷逢往尤明许身后躲了躲,尤明许问:“哪间?”助手忙指路,一行人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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