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了一声,李景允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分开,与自己的手扣了个死紧,然后才带着她往外走。
    这个时辰,各家各院都该在用膳的,不知怎么的,人都聚集到了正庭,李守天坐在主位上沉着个脸,庄氏在一旁却是喜极而泣。
    “好,好得很,快让他过来给几个一直照顾他的叔叔伯伯见个礼。”
    花月跟着李景允踏进门,眼神还有些呆滞,她被他按在夫人身边的矮凳上,茫然四顾。
    “恭喜啊。”几个远房婶婶在她旁边小声道,“嫁夫婿就当嫁咱们景允这样的,有出息,有抱负,谁能料到这一出去还摘下武试的魁首回来?将军也莫要赌气了,武状元可比那禁宫散令有前程。”
    “是啊。”庄氏也连忙扭头劝,“这是好事。”
    “好什么?”李守天冷声开口。
    热闹的正庭倏地安静下来,李景允正在与几个叔伯见礼,也没在意,规规矩矩把礼行完,才慢悠悠地跪到了李守天跟前。
    “儿子给父亲请罪。”他平静地道,“辜负父亲安排,擅自做主参与科考,让父亲为难了。”
    花月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人,竟然去参加科考了?!
    李守天胸口起伏,双眉怒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这个父亲!与人说好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让旁人怎么看我李家?翅膀硬了,以为摘个魁首就能进这家门耀武扬威了?”
    “儿子不曾有这想法。”李景允头也不抬,十分从容地道,“本是要去赴任的,但路上听人碎嘴,说我李家儿郎没出息,一个在边关几年归不得朝,一个靠着祖荫混了个差事度日,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晚辈的被人碎嘴倒是无妨,可这话说得难听了,将军府也没个颜面,于是儿子就改道去考场看了看。”
    “原以为武试严苛,高手辈出,儿子也不过是去长长见识,谁料里头没几个能看的,儿子就被扣到了最后,今日才能回府向父亲禀告。”
    他起身又拜:“还请父亲宽恕。”
    话说得体面,总结下来就一句:他们太弱了,我随随便便就回不去禁宫赴任了。
    李守天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气得直哆嗦。
    四下叔伯婶婶连忙上来劝,又是倒茶又是递水,一声声地道:“景允都说了,也不是故意忤逆,谁让你教得好,他有本事呢?”
    “三哥快别气了,咱们这几个院子里若是能出这么个儿子,那可真是无愧先祖了。”
    “孩子考了这半个多月了,看看,都累得没怎么收拾,快让他去歇着,咱们来商议商议,摆个流水席。”
    李守天横眉怒目:“这不孝子,还给他摆席?”
    “要摆的要摆的,我李家还没出过状元呐!”
    庄氏给花月使了个眼色,花月会意,趁乱就将李景允带了出去。
    府里到处都是奔走张罗的丫鬟婆子,两人挑了僻静的小道走,谁也没说话。
    李景允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眼角余光打量着旁边这人,轻咳着找话:“我爹会不会又关我禁闭?”
    花月面无表情地摇头:“不会,别看将军方才桌子砸得响,你夺了个榜首,他比谁都高兴。”
    恍然点头,他笑:“那你呢,你高不高兴?”
    绣鞋停在了青石板上,花月转过身来抬眼看他,眼里一片幽深。
    “您是早就想好了要去参加科考。”
    心里咯噔一跳,李景允暗道不妙,连忙摆出方才堂上那副无辜的模样:“哪儿能啊,也就是走到半路……”
    “武试需要提前几日向练兵场递交名册。”她微笑着打断他,笑意不达眼底,“科考刚开始的时候,您还在与妾身说要去赴任之事。”
    “那是旁人才需要递交名册,爷是谁?将军府的公子啊。”李景允理直气壮地道,“管名册的是秦生,要他把爷的名字添上去还不简单?”
    花月转头就走。
    “嗳——”他连忙将人拉住,眉眼软下来,甚为尴尬地道,“你怎么比我爹还精。”
    胸口闷着一团气,花月冷声道:“这也不是头一回被公子算计。”
    完了,这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将她拥进怀里柔声哄:“当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万一没考好,爷也不想丢这个人那。你看看,武试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爷身上没少落新伤,从昨日傍晚到现在,爷还没合眼,就想着回来告罪。”
    “告罪?”她嗤笑,“三爷的规矩,向来是先骗着,骗不过了再认错,哪会一上来就告罪的。”
    还挺了解他嘿。
    李景允乐了一瞬,又变成一脸痛心:“你怎么只在意这个,都不在意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
    腮帮子鼓了鼓,花月就着他拉着的手,将他带回东院,取水净面,然后用被子将他按进了床榻。
    “公子好生休息。”她低头行礼,“妾身去看看前庭。”
    说罢起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房门“啪”地合上,李景允捏着被子愕然地咋舌。
    他走的时候还是个甜软的小狗子,回来怎么就变成一头龇牙的恶犬了?
    武试夺魁是李景允筹谋已久的一件事,混迹市井,虽也能有家财万贯,但始终少些倚仗。太子给他谋的官职有禁锢,李守天给他安排的散令不自由,他想要的东西,还是要自己去拿才合适。
    实在困倦,李景允也来不及多想,打算先闭目找回些精神,再与她说道。
    文武状元都在这一天放榜公布,周和朔从一堆杂事之中抬头,就听闻了李府传来的邸报。
    “这李三公子,也是能耐。”属官与他闲话,“往几年武试,都有个榜眼探花的,可这回那几个,在与他交手之后都伤重下不来床,殿试只他一人去的。陛下看见他,龙颜大悦,在殿上就赏了好些东西,想必接下来也会委以重任。”
    周和朔哼笑:“到底是本宫看重的人。”
    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有些不悦:“这事,景允没提前来禀本宫。”
    “何止是殿下您,连李将军都不知道,府上闹了好一阵呢。”属官摇头,“三公子独来独往的,向来没几个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也好,他若有了官职,对殿下来说也是好事。”
    李景允若受了他给的官职,那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可他没有。
    周和朔眯眼,想起很久以前的栖凤楼,那人倚在细雨连绵的花窗边,转着玉扇同他笑:“我散漫惯了,哪里吃得练兵场里的苦?家里还有二哥为国尽忠,我躲在他后头,总也有两分清闲可偷。”
    偷清闲偷成了殿上钦点的状元。
    眉头微紧,周和朔垂眼道:“本宫也该去送个贺礼。”
    第55章 三爷这张嘴
    往日门庭森严的将军府,如今倒是大门敞开迎八方来客,金丝红绸的灯笼往外挂了两排,殷花月就站在灯笼下头,低声吩咐奴仆记上宾客名姓和贺礼名目。
    前头李家的叔叔婶婶都帮着在张罗宴席,需要她操忙的事不多,她低眸看着桌上那一张又一张的红纸,略微有些走神。
    她原以为李景允是想明哲保身,所以才在长公主和太子的拉扯里给自己寻了个全身而退的路子,可没想到的是,他不当那稳妥的散令,却偏要在这朝局混乱的时候当出头鸟。
    武状元与文状元不同,当朝文臣济济,就算金榜题名,也未必会有高官厚禄。可武状元就不同了,东宫禁卫出事在前,御林军混乱权势在后,李景允打小得皇帝赏识,皇帝会轻易放过这个可以倚仗的武将?
    眉心微拢,花月捏着衣袖,轻轻叹了口气。
    前头报客名的奴才突然噤了声,四下一凛,齐齐地往地上跪,花月反应倒是快,立马跟着跪了下去。
    寻常宾客自是要唱名姓等人来迎的,如果名姓没人唱还要跪,那只能是皇家的人摆了架子来了。花月将头埋低,半眼也不敢往上瞧。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自个儿身上如今穿的是李家主人的衣装,哪怕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也会有人小声喊她:“少夫人,快与三公子一并上去。”
    眼角一跳,花月深吸一口气。
    李守天和李景允已经闻讯从前庭里迎了出来,有婶婶拉她一把,她不得不顺势挪去李景允身后,跟着一起行礼。
    “恭迎殿下。”
    周和朔满脸笑意,与李将军寒暄两句,便笑着朝李景允道:“怪本宫最近实在忙碌,错过先前的喜宴不说,今日这好宴也来得迟了,待会儿与你多饮两杯,算是赔罪。”
    李景允拱手浅笑:“殿下言重,大驾光临已是恩宠,哪里还需什么赔罪,快里头请。”
    周和朔颔首,目光扫过他,落在后头那半支珠钗上,眼有疑惑。
    李府迎了少夫人的事他是听说了的,但到底立了谁,他还没问过,今日一看,怎的有些小家子气,这般场面,竟只会躲在李景允身后。
    被人迎着往里走,周和朔侧头看了好几眼,可每回他转头,李景允那身板都恰好将人挡了个严实,只看得见头上珠钗脚下裙摆。
    看看景允这神色,也不像是故意遮挡的,迎上他的目光,还笑着问他:“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罢了,周和朔收回目光,不打算再看。
    李景允将他请去上座,安置妥当又召来几个能说会道的门客陪着,这才告罪退下。
    庭院里很热闹,与李守天有交情的官员几乎都来了。大梁本是不许官臣私下来往集会的,但礼部前几日给将军府送来了几坛子花雕,各家各院听见消息,便知道是今上默许了,急匆匆地赶来道贺。
    能得陛下如此偏爱,这李家势必是要昌盛的,可惜了宫中女儿没个子嗣。
    有人小声碎嘴,说起这可惜事,康贞仲闻言就笑:“你懂什么,就是宫中没子嗣,李家人才会更加受宠。”
    几个大人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康贞仲却是不愿再说,眯着眼抿了一口酒,眺望远处的飞檐立兽。
    他坐的是靠前的桌子,身边家奴环伺,都是自个儿带来的。
    花月在右侧的月门后头站着,瞥他一眼,神色凝重。
    也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让康贞仲提前有了戒备,先前在百官祭祀上朝他动手的人都已经在大牢里了,她是不打算再轻举妄动的。
    可是,人就在眼前坐着,就这么放他走,也太可惜了些。
    眼里暗光流转,花月捏了捏月门弦上的雕花。
    “你这人,怎么老是乱跑?”背后响起个微恼的声音。
    花月一怔,还没回头,身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李景允搭了一只手来将她搂住,温热的下颔抵着她的侧脸蹭了蹭:“叫爷好找。”
    低哑深沉的嗓音,听得人耳根发麻。
    花月挣开他,扭头板着脸道:“公子有什么事,让人吩咐一声便好,怎的非要找着妾身。”
    靛青的罗袍被她推得微微皱起,李景允伸了手指优雅地抚平,然后唏嘘:“别人家的媳妇,都巴不得夫君天天惦记着,你倒是好,自打爷回来,就又不让找又不让抱的。”
    他想了想,眉梢耷拉了下去,长叹一口气:“怪道人都说,到了手的最是不会珍惜,你如今过了门了,也得了爷的人了,就可以不把爷放在眼里了。”
    花月:“……”
    哪儿来的妖怪上了身了这是?
    她别开眼,冷着神色道:“厨房还忙着,妾身过去看看。”
    “哎。”李景允将她拉住,眉目正经起来,墨瞳里略微有些委屈,“这都三天了,就算是牛生的气,也该消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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