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恰好贺娘子留在家中,听到敲门声便将湿漉漉的双手往腰间围裙处抹了抹,应了声‘来了’便前去开门。
    门打开之后,发现来人是一名富贵人家侍女打扮的陌生女子,瞧着既不像纪大人府上的,也不像唐大人府上的,一时迟疑:“你是?”
    “是贺娘子么?我是镇远将军府的巧儿,前几日我家公子与令郎有些误会,误伤了令郎,我家将军与夫人过意不去,特意让我送了些伤药过来。”
    令郎?贺娘子愣住了,明白对方许是误会了廷哥儿与自己的关系。不过她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听对方口中所言,她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那日打伤了贺绍廷的竟是镇远将军府的公子。
    当然,她并不知道对方伤得比贺绍廷还要厉害,只知道自家向来懂事的孩子无缘无故被富贵公子打了,当下沉下脸,冷漠地道:“不敢当,药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们小门小户的受不起!”
    见她一副要送客的模样,巧儿心中不悦,可还是耐着性子想要说几句好话,忽见屋里冲出一个约莫七八岁,脸上还带着伤的孩子。
    那孩子径自朝她冲过来,用力一推便把她推开几步,恶狠狠地扔下一个字:“滚!”
    然后便是重重的关门声音,吓得她一个哆嗦,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方才那个孩子便是夫人让她来探探底细的那位,一时心中恼极,朝着大门啐了一口,暗骂:果真是从乡下地方来的,半点教养都没有的野孩子!
    她心里不痛快,回去便添油加醋地对云氏乱说一通。
    云氏的注意力却放在‘母子三人’这几个字上,忙打断她的话问:“你确定那孩子和母亲、姐姐一起住?”
    “千真万确!我都打听过了,那里就住着他们母子三人。那妇人瞧着不到四十岁,身边带着夫人所说的那个孩子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跟着母亲和一个十来岁的姐姐……看来确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与夫君没什么关系。云氏暗道。
    “……夫人就是宅心仁厚,才会专门给他送药去。要我说,咱们不让他前来向大公子赔礼道歉,便已经是将军与夫人宽宏大量了。”巧儿心有不满。
    “罢了,既然人家不接受,咱们也不自讨没趣,便这样算了。”心中疑云得解,云氏自然也不会为难自己,诚如巧儿所说,那孩子打伤了亮哥儿,她不让他上门赔礼道歉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此时的贺娘子却是皱着眉,狐疑的目光直往贺绍廷身上望去,见他气得胸口急速起伏,拳头攥紧,绷着脸,咬着唇,终是忍不住问:“廷哥儿,你老实跟姑母说,那个什么将军府的公子为何要打你?”
    “或者……”顿了顿,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试探着问,“或者你与将军府上什么人有些关系?”
    贺绍廷脸色一白,顿时有些慌乱,眸光微闪,硬是不敢对上她。
    贺娘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眉头皱得更紧,暗暗思索着这孩子能与人有什么关系?
    贺绍廷见她只是望着自己不再发一言,心中不安,不自禁地揪了揪袖口。半晌之后,一咬牙,低声道:“我身上流着那个镇远将军的血。”
    “什么?!”贺娘子大吃一惊,纵是想了一千种可能,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你说那镇远将军是你的生父?”她急急拉着他进屋,关上门,压低声音不可思议地又问。
    贺绍廷神情黯然,点了点头。
    贺娘子一屁股便坐到了椅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是你娘告诉你的?”良久,她才哑声问。
    “不,我娘从来没说过。是姨母,就是孙家姨母临死前告诉我,让我来京城来找他的。”
    贺娘子听罢松了口气。
    弟媳妇没有提过此事,说明她确实是一心一意当贺家妇,也是诚心诚意让这孩子姓贺。这样一想,她心里的疙瘩便消去了,对贺绍廷的身世也没了继续追问的兴趣。
    只还是觉得有点儿奇怪。毕竟当年弟媳妇进门时可是说过自己无亲无故,也因为此,当年贺家娶媳时,女方的亲戚一个也没有。
    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远房表姐来,倒是有些古怪。
    不过她也没有深想,而是盯着贺绍廷问:“那你可曾想认祖归宗?”
    “我姓贺,这辈子都是姓贺。”贺绍廷无比坚定地回答。
    贺娘子定定地望着他良久,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今日那什么将军夫人遣了人来,我瞧着没安什么好心。既然你无意与他们家牵扯,民不与官斗,咱们还是远远避开吧!”
    “我都听姑母的。”
    贺娘子满意了:“那好,咱们一家人便回丹阳县去!”
    原本她还想着答应纪夫人多留一年的,如今看来,京城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这会儿那什么将军和他的夫人还不曾发现廷哥儿的身世,若是发现了,还不定会扯出什么麻烦事来,倒不如远远避开,回家去过自己的日子。
    况且,既然他无心认回生父,那便是老贺家的孩子,是要继承老贺家的香灯的,总不能教人给夺了去!若是让这孩子在自己手上被人夺了去,她又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贺家列祖列宗!
    “好,咱们回丹阳县去!”贺绍廷毫不迟疑地点头。
    ——
    唐松年自到吏部上任后便一直忙得团团转,公事的交接是其一,恰又逢一位颇有争议的老国公过世,为着这位老国公的谥号,群臣争论不休,久久定不下来,身为掌考察内外百官传、碑、谥等事的吏部考功司一员,唐松年自然不轻松。
    每日均是天色朦朦亮便出门,到夜里儿女都已经睡下了他才带着满身疲惫回来,如此披星戴月地忙了两个多月,才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阮氏见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也心生欢喜,一边侍候他更衣,一边挑着些家里发生之事告诉他。提到女儿近来总喜欢拿着鞭子到处耍时,她的语气有些抱怨又有些无奈:“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像谁,也不知打哪学来的,竟还会用绳子把藤条绑起来充当长鞭子,那结还打得稳稳当当的,怎么甩也甩不掉,亏她想得出来。”
    说完,她还把没收的四条‘鞭子’拿出来给他看。
    唐松年忙了这般久,也不知道宝贝女儿又寻了这么一个新乐子,一时哑然失笑,又听夫人忧心仲仲的话,不禁安慰道:“她若喜欢便由得她,多跑跑动动也能强身健体,只是小心莫要让她伤着自己便是。”
    “我怕的不就是她会伤到自己么?”阮氏叹气。
    唐松年拿过小丫头亲手做的那几条‘鞭子’,用力扯了扯,又拿着一条猛地往地上抽去,只听‘啪’的一下清脆响声,险些把阮氏给吓了一跳。
    他再拿起那‘鞭子’细一看,果真稳稳当当的,上面打的结一点儿也没有松。
    “这结打得好,小丫头倒也有几分巧思。”他夸赞道。
    阮氏嗔他:“你倒还夸她,若让她听见了,还不定怎么得意呢!”
    唐松年哈哈一笑,遂转了话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阮氏还是一直不允许她甩鞭子,可许筠瑶却阳奉阴违着,为了避免再被娘亲抓个正着,她甚至还出动了言妩给她望风。
    一人一‘鬼’配合得相当默契,再也没有被阮氏撞着。久而久之,阮氏也当她对甩鞭子没了兴趣,却不知小丫头早就已经把甩鞭子练得相当熟练了。虽不至于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也是一抽一个准,没有落空的。
    当然与周哥儿的约定她也没有忘,瞅着唐松年休沐的时候窜到书房,给他灌了一大碗迷汤,哄得老匹夫飘飘然然,又装了一会儿天真可爱就达成了目的。
    唐松年看着达到目的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跑掉的女儿,笑着摇了摇头。
    他如何不知小丫头方才要的东西都是儿子想要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买了就买了,至于小白马,他托人寻一匹刚出生的小马驹还是有办法的。
    待数日后周哥儿看到那匹长得还没有自己高的小马驹时,一脸欲哭无泪。
    许筠瑶也没想到老匹夫居然还用上这么一招,讪讪地干笑几声,趁机溜走了。
    老匹夫果然是老匹夫,糊弄小孩子也从不手软的。
    周哥儿虽然失望于买的小白马不能驮着他跑得飞快,不过再转念一想,小白马终有长大的一日,待它长大了,自然也就可以驮着自己飞快地跑了。
    这样一想,他顿时便又高兴起来,每日得了空便去看自己的小白马。至于那个会打拳的小人,他转身便让墨砚拿去送给了贺绍廷。
    贺绍廷拿着那个木人,神情怔忪,只听着墨砚道:“四公子说,廷哥儿先照着这小人练拳,把拳头练好了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贺娘子也拿着阮氏让人送来的各种伤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新帝登基后半年,正式下旨册封嫡长子赵元德为太子,皇次子赵元昌为襄王,皇五子赵元祐为豫王,一切与上辈子一样,许筠瑶也并不觉得奇怪。
    紧接着,她又听闻皇后欲为几位公主挑选伴读的消息。
    她难掩心中兴奋,只觉得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若是能进宫成为公主伴读,便代表着她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豫王,也有更多的机会可以与他培养青梅竹马的感情。
    只不过再一想到唐松年如今的官阶,她又泄气了。
    挑公主伴读多半也是从皇室贵胄,又或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家中挑选,老匹夫现在虽然有点儿实权,可到底离‘朝廷重臣’还有一段距离,怎么挑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
    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竟然与自己无关,她沮丧极了,发泄地把手中的藤条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却不料一时没留意,竟将一盆花给抽得连根拔起。
    “啊!这是我们夫人的花!”李氏的侍女秀珠惊叫出声,急急上前来抢救。
    许筠瑶心想这下坏了。
    凤藻宫中。天熙帝与皇后正说着给几位公主挑选伴读一事,提到给五公主静安的人选时,皇后无奈地道:“静安性子跳脱,得给她选一位稳重知礼的,可这样一来,估计要比她大好几岁,小丫头只怕不乐意。”
    天熙帝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那日在纪府之事,遂笑道:“我或有一人选,虽然年纪小些,但也相当知礼懂事,或能与静安合得来。”
    “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家千金?”皇后有些意外。
    “吏部考功员外郎唐松年的小女儿!”
    ——
    唐松年愁眉不展地回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和自家没关系的公主选伴读,到头来竟有一个名额落到了女儿头上,而且还是陛下亲指的,教人拒都无法拒。毕竟这是天大的恩典,旁人打破了头都未必争得来。
    他背着手忧心仲仲地踱着步。小丫头还不到五岁,性子强悍不肯吃亏,这很好。可是皇宫是天底下规矩最多最大的地方,尽管陛下说了小丫头年纪尚小,不会让宫规束缚于她,可进去了又哪能随心所欲呢?
    他长吁短叹着,还没有考虑清楚要如何把这个消息跟夫人说,便见不远处有熟悉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定睛细一看,正是他的夫人与宝贝女儿。
    走得近了,他便听到女儿奶声奶气地央求:“再给一次机会好不好,好不好嘛?”
    “娘都给了你几次机会了?可你这坏丫头回回都是阳奉阴违,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又是老样子。”阮氏板着脸。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小丫头仰着脸,迈着小短腿紧紧地跟在娘亲身后,不死心地追问。
    “不好,娘现在很生气,不想和宝丫说话。”
    “那你要怎样才不生气?说说嘛,只要不生气,怎么都行。”许筠瑶加快脚步,揪着阮氏的袖口摇了摇。
    瞥了一眼巴巴地追过来求饶的女儿,阮氏有点儿想笑,忙忍住了,仍旧板着脸不理她。
    见素来心软好说话的包子夫人居然无动于衷,可见这回确是被惹恼了,许筠瑶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她自问哄人的手段花样百出,可在脑子里搜刮一通,全都是哄男人,尤其是自己夫君的。她可从来没有哄过妇人,更没有哄过亲娘,以致这回把包子夫人惹恼了,她却是脑子空空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包子夫人认错求饶,法子确实是笨了些,可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她没辙了,忙在心底呼唤言妩帮忙出个主意。
    言妩想了想:“要不撒撒娇?”
    ‘不行不行,这招对真恼了的人不好使。’
    “那装哭扮可怜?”
    ‘都做错了事还有脸哭?’若是此刻言妩出现在眼前,许筠瑶只想狠狠地戳她的脑门。
    言妩感觉到她的嫌弃,委屈地瘪瘪嘴,有几分赌气地道:“那你还是赖着求饶吧!毕竟烈女怕缠郎嘛!”
    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许筠瑶气结,忽又转念一想:也对,烈女怕缠郎,烈母自然也应怕缠女。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又屁颠颠地追着阮氏的身影而去:“你要怎样才不生气嘛?你要说了我才知道啊!你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呢?说嘛说嘛,要怎样才不生气……”
    唐松年忍俊不禁,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38章
    他在原地笑了一阵子,这才拢嘴佯咳一声,背着手跟在那对母女身后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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