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如同往日,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赋改的事渐渐被耽搁下来。
    赋改二十三条就相当于一个想法,一个思想,度支司是执行它的利器。如今度支司被皇帝罢免,赵靖和秦嗣都被关在家中听候发落,度支司没了人,赋改二十三条也被耽搁了。
    谁都知道这项赋改是个好东西,绝无问题,可谁都没法实现它。
    四月,幽州一带,辽君犯禁,与宋军发生一些摩擦。
    征西元帅李景德大败敌军,捷报在第三日就八百里加急,送到盛京。皇帝看后龙颜大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决定犒赏三军。等过了几日,详细的军情才被送入勤政殿。唐慎翻阅这些厚厚的军情折子,他看了许久,忽然心中一动。
    两日后,唐慎写了封折子,悄悄地递了出去。
    不过多时,一个官差在送汤饭时,给唐慎递了张纸条。唐慎看完上面内容,默默将纸条藏入袖中,等到无人的时候,偷偷烧了。晚上下了衙,唐慎走出皇宫,这一次他没有一路向东回家,而是来到了正阳门大街。
    正阳门大街上,两侧商铺林立,路上行人匆匆。
    唐慎径直地来到细霞楼,这本就是唐家的产业,唐慎从侧门悄悄进去,有人专门替他打掩护。他来到二楼的雅间,推开门后,唐慎立即行了一礼,道:“下官唐慎,见过王相公。”
    只见宽敞整洁的屋子内,坐在上座之人,正是当朝右相王诠!
    王诠年愈五十,却已两鬓花白。他蓄了极长的的胡子,身形清癯,俨然一副两袖清风的文臣形象。王诠与王溱长得并不相似,但二人举止投足间都有种难以模仿的世家子弟风范。此刻王诠端坐在堂屋中,他看着态度恭敬的唐慎,笑道:“都是自家人,便过来吧。”
    “是。”
    这是唐慎第一次与右相正式接触。
    在这朝堂上,有诸多派系。百官派系并没有必然的敌党,每个间都有一些似有似无的联系。唐慎之所以算是半个王党,是因为他和王溱是一党人,但他不能算是右相一派的人。
    王诠和王溱是亲叔侄,但两人各自为政。
    比起王党身份,王溱更像一个皇党,他所忠心的、效力的,只是皇帝一个人。他是赵辅的心腹。
    因为王溱是个皇党,唐慎与他一派,自然也被归于皇党派系。当然,这个派系也十分复杂。苏温允是皇党中人,可苏温允和王子丰向来不大对付,他与唐慎也不大对付。
    赵辅权衡百官的帝王之道,复杂从深。他用了三十年时间摆出了这样一副朝堂政局,寻常人看,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但细细品究,却令人头皮发麻。
    雅间内,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拨霞供,但王诠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二人坐在一旁,王诠道:“为何将那封折子给我?”
    唐慎默了默,道:“师兄不在,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给王相公。”
    王诠笑了:“你对子丰倒是无比信任。”
    唐慎没吭声,他心道:我信任王子丰不错,但我不信任你。只是权衡之后,选择将这封折子给你。
    正如王子丰所说,谢家早已衰败,王氏依旧鼎盛。他相信王氏子弟,所以他将这封折子给了王诠。
    王诠定定望着唐慎,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许久,这位当朝权臣笑了声,起身道:“听傅希如说过,他虽是你的先生,却从未教过你一天课,将你托付给了子丰。如今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唐慎这下真的有点惶恐:“王相公过誉了。”
    竟然说他比王子丰强,唐慎还是有点心虚的。他家师兄脾气古怪,唐慎至今没摸清楚王溱的心思。万一王子丰听说了王诠夸唐慎胜过自己,嫉妒生气了,那可怎么办。
    王诠笑道:“今日便到此吧。”
    话毕,王诠起身离开。
    桌上的拨霞供压根没动过一筷子,等王诠走了,唐慎才松了口气,叫来陆掌柜和唐璜一起吃火锅。
    唐璜见到这一大桌的菜都没吃,惊讶道:“这可是咱们精心挑选的最新鲜的菜,哥,你们怎么一口没吃?可好吃了!”
    唐慎调侃道:“你心里就想着吃。”
    唐璜撇撇嘴,理直气壮:“民以食为天!”
    唐慎感慨道:“民以食为天?这话说的真好啊。”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唐璜哪里知道,刚才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是当朝右相王诠!她又哪里知道,刚刚在这屋子里讨论的,便是真正的让更多百姓能吃上饭的事情!
    王诠是如何操作的,唐慎并不知道。
    开平三十年,西北大捷,辽人的锐气被狠狠挫伤。赵辅大喜,犒赏三军。户部左侍郎徐令厚进谏,说寻常犒赏军兵,旅途多损耗,往往见效不佳。如今户部尚书王溱不在盛京,户部右侍郎秦嗣又被软禁,徐令厚便主动提出在西北设立银引司,专管军兵一事。
    赵辅应允。
    等到五月,王溱等人回京。广陵府的度支司一案正式了结,大理寺抓了一些官,刑部也抓了一些人。
    赵辅痛心疾首地说道:“太祖废除三司,尔等真以为,仅仅是为了削减相权?”
    开平皇帝向来是个喜欢暗示的皇帝,他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他如今这么说,垂拱殿中,权臣们齐刷刷作揖行礼。要不是大宋的官员不用跪皇帝,不用怀疑,现在应该是扑腾跪了一地。
    赵辅叹气道:“众卿不明白太祖的良苦用心啊!”
    五月,赵辅废除了度支司。这个刚刚被重立不到一年的部门,就这样被轻松废除了。
    中书参知政事赵靖因督管不力,被贬谪到湖西,任秦州四品府尹。户部右侍郎秦嗣也因监察不力,被贬谪到柳州,做了节度使。二人接到圣旨后,皆没有机会再次面圣。
    赵靖和秦嗣接了圣旨,两人都茫然地看着天空。
    次日,赵靖来到左相府,拜见了自己的老师。
    左相纪翁集出身寒门,他现在虽然贵为左相,可那是真正的两袖清风。他接待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桌上摆的菜是左相夫人亲手做的,菜是野菜,也只有两荤两素。
    赵靖见到左相,两眼含泪,直接跪下:“学生对不住先生!”
    纪翁集虚扶住他,没让他真的两膝跪地。纪翁集道:“伯安哪里对不住为师了,先来吃菜吧,莫要哭哭啼啼的。虽说这只是些野菜,但你去了秦州,或许连这些野菜都吃不到了。”
    秦州自古乃荒凉之地,赵靖这一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赵靖哪里吃得下饭,他哽咽着嗓子:“学生做事不力,还连累先生,被陛下当庭斥责。”
    纪翁集笑道:“不是你做事不力,是我想错了。我本以为王诠推动赋改一事,为的是他世家大族的利益,于是横插一手,重开了度支司。如今一年过去,再回首相望,是我小瞧了他王德占,我狭隘了,此事上,我不如他的气度!”
    赵靖不解道:“先生?”
    “王诠要做的事,这些月来,我渐渐有些看懂了。他若真的做成了,那是件好事,是件大事。如今他再在西北设立银引司,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却再也没有能力插一手了。”
    赵靖自责道:“是学生没有办好事。”
    纪翁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赵靖茫然不解。
    纪翁集吃了口菜,筷子虚浮着指向北方。那是大宋皇宫的方向。“你瞧如今,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被贬谪去了秦州,左相一派势头大减。皇帝终于该安心了吧?”
    赵靖想了许久,将过去这一年的所见所闻都细细回忆了一遍。
    赵靖骤然浑身一凉,接着是一腔热血从胸中喷涌而出。他是纪翁集的得意门生,自然不蠢,他如今真的也明白了。
    赵靖起身作揖:“先生大义,学生明白了!”
    纪翁集悠然一笑:“吃菜!”
    第82章
    与其他丞相府邸相比, 左相府真算得上寒酸。
    师生二人用过饭后, 两人用湿布擦净了手, 来到纪翁集的书斋。
    门刚一开,陈旧的纸墨气息扑面而来。纪翁集进去书斋,取了几本书, 递给赵靖。赵靖双手接过这些书。
    纪翁集:“秦州道路崎岖,山峦叠嶂,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你在那儿多读些书, 待以后回京时, 与为师再说说。”
    赵靖:“学生知道了。”
    送了一些书,师生二人就此告别。
    赵靖深深作揖, 双手高举:“愿与先生,再会盛京。”
    纪翁集笑道:“去吧。”
    赵靖转身离开, 再没回头。当日下午,一辆轻便的马车携着几箱子书, 离开了盛京。到了傍晚时,户部右侍郎府门口,几辆马车也装载着衣装行囊, 出了城。往城外走了大约十里路, 到了十里亭旁,户部右侍郎秦嗣掀开车帘,双眼一亮,命令车夫停车。
    马车停下了,穿着便装的秦嗣快步走到十里亭, 行礼道:“罪官秦嗣,见过尚书大人。”
    只见黄沙漫天,悠悠古道上,这座小巧简陋的亭子里,等候秦嗣已久的人正是王溱。
    王溱上下望了望,语气温和:“秦大人清减许多。”
    秦嗣心里发苦。
    自年初广陵府出了事,他就被皇帝软禁在府中,到现在已经快有半年。再好的人,也会日渐消瘦,愁绪绵延。秦嗣道:“罪官有愧于尚书大人,未曾办好度支司和户部的差事。”
    王溱诧异道:“你没有办好吗?”
    “大人?”
    “每逢晴天朗空前,总是会见乌云蔽日,大雨磅礴。然雨后天霁,日头总是会比雨前更加的好。难道秦大人不是这般以为的?”
    秦嗣神色复杂,最后长叹一声,道:“是。”
    王溱笑而不语。
    王诠以赋改二十三条为幌子,想要暗中推行“以纸代币”,瞒住世家大族的耳目。然而这条路失败了,被堵死了。去走这条路的人,无论是赵靖还是秦嗣,都被牵连,贬谪到异地。
    度支司的事办好了是天大的好事,这点秦嗣知道。但好事背后总是夹杂风险,他知道他是在为王诠、为王溱做事。只是在这一次的两党纷争中,他与赵靖都失败了,如今是两败俱伤。但秦嗣心中还抱有希望,所以在城外送客的十里亭处,他饱含期待地往外一看。
    果然,他看到了王溱!
    秦嗣默不作声,他在等,等王溱给他一个交代。
    而王溱也没有让他失望。
    “听闻于德最喜欢吃采祁斋的点心,采祁斋只在盛京有店,在外别无分号。若是再不能吃到,岂不抱憾终身。”
    秦嗣双眼发亮:“大人……”
    王溱笑道:“既然喜欢,那便多吃一些吧。”
    夕阳西下,皓月东升。
    王溱与小厮站在十里亭中,目送三辆马车载着一个秦于德,离开了盛京。秦嗣坐在马车中,手里拿着王溱送他的采祁斋点心。他打开匣子吃了一个,秦夫人惊讶道:“夫君不是向来不喜欢吃这些面点甜食?”
    秦嗣放声大笑:“夫人此言差矣,从今往后,我秦于德就喜欢吃了!”
    两党相争,各有得失,但度支司经此一役后,是真的再没了重开的可能。
    赵辅曾经在垂拱殿中斥责当朝权臣,质问他们真的以为太祖废除三司,只是为了削弱相权,巩固王权?在场所有高官鸦雀无声,没人回答他的话。当时在场的除了皇帝和一二品的大官外,还有一个起居郎、一个起居舍人。
    只可惜这二人生性愚钝,虽说一腔忠心,但面对这种事,向来闭上耳朵,不敢听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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