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逯连连摇头,显然不太看得惯。
    墨鲤叹了口气,劝道:“小糖的父母去世时,他已经懂事了,我们既不是他的亲戚,也不是他村中的乡老。他父母的药钱、下葬的钱,是老师给的,现在他的吃穿用度,是药铺这边付。小孩子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的心思深得很,想得也多,他不知道怎么偿还恩情,又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患得患失,自然放不开。”
    秦逯皱起眉,嘀咕了一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墨鲤不会吃一个肉包子都小心翼翼,还不敢多吃。
    “……老师,我不是人。”墨鲤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
    妖怪想报恩又不难。
    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的一句话噎住了,他无力地揉着额角,为什么墨鲤会是一条鱼呢?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秦老先生开始怀疑自己云游天下时见到的那些方士,究竟是不是骗子了。
    “唉,枉我博览群书,游历天下四十年,到头来却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这世间,竟与我所知的大不相同。”
    听了秦逯的话,墨鲤正要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自己还没说龙脉的事呢,老师在感慨什么?
    这时秦逯抚须的手一顿,及时反应过来了,他心念急转,急忙岔开话题:“为师觉得蹊跷,那太京龙脉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还找上了你。”
    “这里面另有缘故。”墨鲤语气沉重。
    秦逯心中疑惑,对上学生的眼睛,他下意识感到不妙。
    好像还有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秦老先生飞快地把墨鲤刚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
    ——什么神游太京,那个太京龙脉,是一条通体金色,大若山岳的龙。
    然后昨天竹山县出现了一条黑龙,墨鲤是一条黑鳞鱼,小时候对跳龙门很感兴趣。
    秦逯顿时坐立不安,难道自己不是从水里救了一条鱼回来,而是不小心拐走了黑龙的孩子?现在学生的父母找上门认亲了?
    还有,龙脉跟龙脉会有孩子吗?
    秦老先生陷入了沉思。
    据传,龙脉现世,万灵生长。别说妖怪,就连人也要依托于土地过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脉如果有子嗣,可以是深埋土里的一株参,也可以是水里的一条鱼。
    秦逯从前以为墨鲤有病,总喜欢说什么灵气,现在仔细一想,那些话肯定都是真的。灵气对山中生灵有莫大的好处,墨鲤能用灵气,而龙脉又有滋养万灵之效,所以毫无疑问——
    “适之,你不是鱼妖,而是龙脉的……”
    “老师说得不错,我正是歧懋山的龙脉,我在太京所显的真身正是那条黑龙。”
    墨鲤钦佩地看着秦老先生,果然不愧是老师,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出了真相。
    秦老先生已经震惊到没有表情了。
    ——护心丹的药效还在,封的脉也没解开,一切安好。
    秦逯先是经历了学生大变活鱼,好不容易接受了原来世上有妖怪,而墨鲤就是其中一个的事实,忽然又被告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仅不是人,还是龙脉。
    不对啊!
    为什么山洪会把龙脉冲跑了啊?虽然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说法,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真实写照吗?秦老先生晕晕乎乎地想,所以当年他伸手一捞,到底从水里捞出了什么啊?
    “你是龙脉,为何不知自身呢?”秦逯声音虚弱地问。
    “这正是学生的疑惑。”墨鲤把太京龙脉来找自己,自己在太京都见到了什么,全都详细地说了一遍,只瞒下了太京龙脉以胖鼠的模样招摇撞骗的细节。
    虽然震惊,但是看到墨鲤发愁的模样,秦逯还是竭力冷静下来,帮自己学生解惑。
    “适之,你在太京身化龙形,回到歧懋山却不行了?”
    “正是。”
    秦逯又问:“昨日你觉得天上有东西,意识有一瞬间离体?随后乌云散尽,龙现其貌?”
    墨鲤郑重地点头。
    秦逯顿时感到问题很棘手,他一个劲地拈着胡须。
    他不说话,墨鲤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地看着。
    秦老先生一抬头,对上了墨鲤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刚才那条鱼在桶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
    “咳咳!”秦逯呛咳不止。
    墨鲤连忙倒了一杯热茶,扶着秦老先生喝下,还帮着拍背顺气。
    秦逯神情复杂地想,关于龙脉的传闻,绝对有误。太京龙脉就不说了,按着墨鲤的性格,怎么都不是保佑谁家江山,主宰王朝气运的。
    竹山县根本没有人想谋反。
    谋反称王是一件秦逯不屑一顾,薛知县听了打瞌睡的事。
    秦老先生沉声说:“想要弄明白为何你不能化为龙形,要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黑龙之形,在歧懋山也是第一次出现,而你在此地……单单跟着我,都已经有十数年了。”
    “老师的意思是?”
    “若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这场大雪,是不是天灾?”
    墨鲤若有所思。
    秦逯继续道:“而太京咸阳,在这短短数百年内,已经三易其主。山河破碎风飘絮,你所见到的那座宫城,曾经染上无数前朝皇族的鲜血,更有诸多无辜者的性命,这算是人祸吗?”
    墨鲤脸色微变。
    “世有愚者,说龙脉护佑一姓,保万里河山……我只怕,事情是反过来的。”
    死去的人越多,龙脉越是强大。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墨鲤就是条不起眼的小黑龙。
    “……老师的猜测很有道理。”墨鲤忍不住苦笑,若是如此,他就永远是一条鱼了。
    秦老先生拍了拍墨鲤的手,看着他说:“不要去太京,我觉得那里很危险,你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一找,也许会有龙脉,也许会有别的妖。适之,你是我的学生,为师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遂意。你可以做竹山县人人敬重的大夫,也可以云游天下像老师当年那样扬名四海,但无论做什么,你都是你。龙也好,鱼也罢,重要的是‘你自己’,而非你是什么。常人尚且不被虚名所累,你非凡人,更该通达一些。”
    墨鲤握住秦逯苍老的手掌,低低应了一声是。
    秦逯欣慰地说:“去吧,走之前可以去县衙投个拜贴,这天下大势,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过时了,你去找薛令君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天灾人祸,龙脉现世 ,秦老先生的脑补如下:
    发大水,硬生生把墨鲤冲了出来,他伸手一捞一个胖娃娃。
    开山挖矿,硬生生把xx龙脉惊醒了,矿道里坐着一个茫然的胖娃娃
    大旱三年,民不聊生,一个胖娃娃坐在干裂的地面上嚎哭
    ……
    不行了,护心丹呢,再来一粒。
    第14章 众说纷纭
    薛知县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蝎、毒蛇泡制的药酒。
    竹山县山民家里多有这类方子,专治风湿,薛知县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这些毛病并不稀奇。药酒装在一个黑色的大坛子里,盖一揭开,就有一股扑鼻的腥气,全无酒香。即使再馋酒的人,闻到了也要皱起眉头。
    差役跑过来送拜帖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气,恭敬地敲了敲门,瓮声瓮气地说:“薛令君,墨大夫送来了名帖。”
    薛知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将杯盏内的酒饮尽,这才开口道:“拜帖放下,请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应了一声,低着头进门,放下拜帖,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到薛知县说:“再请李师爷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后,薛知县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迹清晰,字体略长,其形华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县拈着胡须,短短六七个字他赏鉴了半天,然后摸出一把钥匙,开了书房桌上的一口红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关上匣子的时候,他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才开始运功化去刚才那杯酒里的毒性。
    等内息走了一个大循环三十六周天,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薛知县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书房的门。
    薛知县住的这个院子并不大,进了门就是正堂,穿过中庭是二堂,两侧有厢房。
    院中原本有几口种了睡莲的水缸,现在天冷,怕缸冻裂了,所以里面没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下石阶旁的一株松树盆景还有点绿色,薛知县特意绕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冻坏了。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听见二堂里面的动静。
    “……圣莲坛之人贼心不死,昨夜还破墙试图越狱。”
    “薛令君!”
    墨鲤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他站起身行礼,原本与他说话的李师爷听了,连忙迎出去。
    薛知县一看到李师爷,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师爷草拟的县衙大牢修缮支出,他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圣莲坛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用得着告诉人家吗?
    李师爷干笑一声,心想圣莲坛是难缠之辈,日后肯定还有人来找麻烦,喊自己来这里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与秦老先生帮个忙吗?
    薛知县:你懂什么,老夫自有主张。
    看到他们东翁幕僚两人来来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盏,低头看地砖。秦老先生说过,像这种时候,最好是去看墙上的字画,或者品鉴室内的盆景,大家皆装做无事,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砖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薛知县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说,“这还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谒是很正式的礼节,墨鲤虽然常来衙门,但都是为了他事。
    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亲戚之间见面也要事先打发小厮去送个名帖,算是打个招呼,不告登门是很不合礼数的。
    知县一般都住在县衙后面的官宅,竹山县是穷乡僻野,连官宅都是薛知县来了之后重新修的,这个小院墨鲤是第一次来。
    “薛令君客气了,此番前来打扰,是受了老师的指点。”
    薛知县闻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嘴里却谦逊道:“老夫虚度了几十载光阴,虽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学多闻,但些许本事还是有的。”
    说罢看着墨鲤,就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之辈,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边的李师爷顿时觉得牙酸,他觉得自己东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抢人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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