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你如此欣喜,难不成是要求医?”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怕是要让你失望,大夫正在为我治病,顾不上你。”
    道士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转悠,不知为何更亮了。
    墨鲤:“……”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初他们不是怀疑这个道士跟司家有关的吗?怎么扯到治病上面去了?这个道士看起来身体康健,不像有病的模样——
    是了,对方说出“你是大夫”的语气,跟孟戚当日很像。
    难不成这年头的武林高手都有疑难杂症,求医心切?
    道士神采奕奕地问:“这位大夫看起来身怀武功,不知用的是什么兵器?”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又挡在了他面前,语气不善地说:“阁下若是有心求医,何不报名?探究他人武功路数,是何用意?”
    道士这才稍稍平静了些,他看了看周围,觉得人太多,只能含糊道:“我有一位恩人,他医术高明武功过人,看着却像是饱学之士,完全不似江湖人,多年前隐居山林,不知所踪。今日,今日……”
    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还一个劲地盯着墨鲤的袖子看。
    剑客的眼神总是格外灼热,这道人尤为甚之,孟戚看得很不高兴。
    然而再不高兴,也没法把人撵走,于是脸黑了。
    ——听道士那番形容,所谓的恩人分明就是秦逯。
    墨鲤不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找了借口,他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劝走了那位老者之后,沉声问:“你是何人?”
    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下宁长渊。”
    他报完名,发现两人神情毫无变化,不禁感到一阵纳闷。
    ——难道自己还不够出名?
    “宁长渊?”
    一声轻轻地惊呼,道士精神一振,结果回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弱书生。
    道士眨了眨眼,发现这个书生故意用头发盖着耳朵,脸上灰扑扑的,身量瘦小,举止也有些偏女气。
    这不是书生,是个女子。
    道士没有揭穿,女子乔装打扮,总有不得已的原因。
    说话的人是秋红,她被人群挤到了道旁,因为担忧没有离去,结果听到了那道人报名,大惊之下不小心出声。
    秋红看到那三人同时望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说:“这……这个名字我听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
    墨鲤望向道士,发现后者神情忽然变得尴尬。
    孟戚若有所思,秋陵县是个小地方,通缉令发到这里,估计是全国通缉,秋红一心要报仇,对于寻常江洋大盗之类的通缉,估计不会记在心上。
    听了名字的发音,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人——印象很深啊!
    “不是跟司家有关。”秋红急忙解释。
    墨鲤释然了一些,不过心中疑惑仍在。
    “什么罪名,因何通缉?”孟戚继续问。
    作为前朝国师,他原本也是齐朝的秘密通缉对象,只是在锦衣卫暗属折了许多人之后,这道通缉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人想来找死。
    一个武林高手会被朝廷通缉,无非是杀人、劫货、叛乱等等,不知道这道士是什么情况。
    “呃,通缉令是这么说的,燕州人宁长渊,常为他人伪造户籍、路引,以及僧尼度牒……”
    秋红曾经想在报仇之后离开青楼隐姓埋名,所以记得很清楚。
    现在她没说完就住口了,因为气氛真的太尴尬了。
    宁长渊以手扶额,默默转头看山壁。
    ——为何不说他在江湖上的显赫声名,非要提官府通缉令?
    “噗。”
    沉默一阵后,孟戚笑出了声:“这可真是个人才。”
    墨鲤神情古怪,因为他想到自己的路引,也是伪造的。
    而且薛令君做这事是老手了,当年他跑去考功名,户籍学籍都要伪造,毕竟考科举要求三代清白,有人担保,薛庭一个江湖人居无定所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干这一行可不容易,要会刻章,要能仿字,还得知道不同衙门的公文格式,再精细一些的话,录入户籍路引度牒的官府中人,最好也要确有其人。
    这样一来,除非查档,否则根本看不出真假。
    就不知道这位宁长渊,做的是粗制滥造的买卖,还是精良高仿的生意。
    大约是墨鲤目光带来的压力大,宁长渊撑了半天,还是面对了这残酷尴尬的现实,他伸手进怀,气弱无力地问:“你们这般看我,莫不是需要路引?”
    “……”
    墨鲤推了推孟戚,后者配合地问:“多少钱一张。”
    “说实话,看情况。”宁长渊十分为难地说,“最简单的是路引,可是你不能不懂当地的方言,否则就太假了。”
    孟戚换了官话说:“太京的路引呢?”
    “这个不行,京城人不管去哪里都要引人注意,更何况你长得……咳,小地方的路引比较容易伪造,也没什么人查。”宁长渊看了看墨鲤,迟疑地说,“这东西我不是随便卖的,我还得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需要路引。”
    说着他神情一正,义正辞严地说,“若是行不义之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一剑杀之。”
    孟戚抱着手臂,感兴趣地提醒道:“你杀不了我。”
    宁长渊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干脆地把衣袍一拉,果断地说:“那我不卖了!”
    “……”
    墨鲤干咳一声,把玩脱了的孟戚推到旁边,低声问:“你说你有过一个恩人,这恩情是怎么回事?他救过你?”
    宁长渊肃然道:“在下年少时,经脉淤堵,习武之后更加严重,一日病急垂危,家师辗转请来了秦……请来了神医,为我医治三月,尽心竭力,我方才痊愈。家师也因此得知我天赋高于常人,经脉重塑后修习内功事半功倍。”
    墨鲤想起来了,秦逯确实提过,因为这个病例十分罕见。
    还说换了别人去治,那孩子多半活不了,即使活着也是废人了。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宁某一生不忘,故习剑有成之后,离开门派行走江湖,不求行侠仗义名扬八方,只愿为世间尽一己之力。”
    “你的一己之力,难道就是伪造……”
    “咳咳。”宁长渊连忙打断孟戚的话,“我做这个是阴差阳错,总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可是律法严苛,百姓不许离故土,否则以流民罪处。要是有了这一张路引,逃到别的地方还能另谋生计。”
    墨鲤神情一凝,许久才道:“你说得也有理。”
    “若逢灾变战乱,有大批流民,你这法子就无用了。”孟戚对宁长渊有些微妙的敌意,只因对方看墨鲤的眼神太过灼热。
    “我是不能,但我不是只会伪造路引。”宁长渊目光炯炯地说,“得神医救命恩德的人,遍布天下,吾等无力对抗天灾,也不能改朝换代,但仍有救世之心。我平生之愿,乃是再见神医一面,告诉他当年救过的人,没有白救。”
    墨鲤一时失神,秦老先生知道了,会高兴吗?
    应该会高兴吧,医者悬壶救世,最终却未能改变这乱世。
    ——纵有冠绝天下之武,起死回生之术,却救不了人心。
    秦逯虽然不说,但是会隐居深山,除了年华老去,正是由于游历天下时一次次失望,不知见过多少类似青湖镇、四郎山的事。
    墨鲤出门还不到半月,就感觉到了这样的无奈,而秦逯呢?
    宁长渊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地说:“薪尽火传,虽然我等不是神医弟子,但愿将老先生之心传与他人,尽己所能,俯仰无愧于天地。我相信总有一天,世道会变!”
    孟戚神情变来变去,意识有些恍惚。
    墨鲤也是一般模样。
    过了半天,宁长渊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见了无锋刀,你真的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吗?能告诉我,秦老先生是否安好?我能见到他吗?”
    “……家师身体康健,只是年岁已高,不便见外人。”
    墨鲤醒过神后,犹豫了下,还是隐瞒了秦逯的行踪。
    墨鲤想要好好看看这世间,不只是为了寻找同类,还想看看有多少人像宁长渊一般,会不会终有一日,山河稳固,岁月静好,人心向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不会被随意屠戮。
    “你说的话,我会转告老师的。”墨鲤郑重地说。
    宁长渊精神一振,其实他听到秦逯还活着就已经很高兴了。
    “二位从秋陵县来,可曾看见司家之人?”宁长渊想起了正事。
    “司家已经不复存在。”孟戚放缓了语气,刚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宁长渊左右张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秋红身上。
    “这位是?”
    “若有不便,我先去旁边歇息。”秋红也被刚才那番话震慑到了,此刻看见宁长渊似乎想要说什么,便指了指山道旁边,主动避让。
    墨鲤点头,宁长渊等她走远之后,方才说:“我追查到司家拐走了一些流民。”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色一黯,摇头道:“他们被司家奴役,受尽苦难,如今也都不在了。”
    宁长渊顿了顿,然后说:“我来迟一步,看来大夫也查了司家金矿的事。”
    “无意间遇到。”
    这次说话的是孟戚,他跟墨鲤看起来十分亲近,宁长渊也像秋红一样,很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问出来又太过失礼,只能忍着。
    “除了流民,还有一事,秋陵县司家的商队曾经在各地大量采买丹砂。”
    “丹砂?”
    孟戚反问,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哪里不对。
    墨鲤知道丹砂是什么,这是一味药材,很多医者都喜欢用,不过秦老先生说这东西有毒,用的时候慎之又慎。
    “是方士炼丹用的丹砂?道士画符的丹砂?”孟戚不明白司家采买这个做什么。
    “四郎山有金矿,司家采矿炼金,确凿有其事?”宁长渊又问了一遍。
    “不错。”
    “那就不好了!”宁长渊脸色难看地说,“二位知道挖出金矿之后,如何提炼成金子吗?”
    这可真的问倒墨鲤了,他读过很多书,唯独没有这些。
    “以水力冲洗?”孟戚倒是知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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