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大夫这么一说,孟戚倒也想起来了,陈朝厉帝笃信长生炼丹之术,亲自炼丹服用,虽然每次都有人试药,但是试药人只吃一粒,帝王却是天天吃月月服,不出数年,就变得异常暴戾,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要暗杀他,无故处死了不少宫人甚至臣子,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暴君的骂名。
    陈朝初始并不是那么腐朽,厉帝在位前期,也有贤明之称,史书只说他老了之后性情大变,或者言其本性暴戾。看在大夫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服丹中毒,精神出了问题。
    知道了山匪为何发疯,宁长渊心里定了,他立刻找人去传播流言。
    秋红倒是意外地帮了个忙,她听得市井传闻多,知道什么样的言论最引人关心。
    这次,恰好可以借着曾经传遍平州的金矿之说,给四郎山罩上一层诡秘恐怖的传闻。司家作下的恶,天下皆知,而枉死之人,也仿佛化身厉鬼,追命索魂。
    这般忙了三日,眼见便是腊月二十九。
    秋陵县是别想好好过这个年了,宁长渊也忙得不见踪影。
    墨鲤记挂着那株树,再次进山。
    “水银对山灵有影响吗?”孟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问。
    大夫去哪,他就去哪,墨鲤都快习惯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了。
    墨鲤远远看到那株树,发现它还是一副矮细的模样,峰顶生出了一些野草,随风摇曳。
    “应该会吧,或许土壤水源遭到破坏,也是山灵崩落的原因。”墨鲤摸了摸树干,枝条微微倾斜,蹭到了墨鲤身上。
    孟戚还记得这棵树刮自己脸的事,故意道:“这山灵看起来呆傻得很。”
    “它没有生成自我意识,笨拙一些也很正常。”墨鲤叹了口气,现在想来,四郎山龙脉久久不开灵智,或许也是受到了水银毒害。
    人都能被折腾到精神失常……嗯?
    墨鲤猛然抬头望向孟戚,后者被大夫灼热的视线吓了一跳。
    “……怎么了?”
    孟戚第一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衣服,没发现异常。
    “大夫,你这眼神好生吓人。”孟戚试探着问,“难道我有什么不对?”
    墨鲤神情变来变去,半晌才说:“我记得数百年前,有开山为陵的风气,尤其是那位服丹而死的陈厉帝,他耗尽一国之力,修建陵墓,布下重重机关,遍布金银珠玉?”
    “是这么回事。”孟戚莫名其妙,不明白墨鲤为何提起这个。
    “他还效仿古时灭六国的秦皇,用水银做江河湖海……”
    “对,水银在古早的年代,比黄金还要贵,现在倒是不会了。”孟戚话刚说完,就感到衣服一紧,是墨鲤紧紧地抓住了他。
    “大夫,你怎么了?”
    “……我们去太京。”墨鲤一字字地说。
    太京乃数朝国都,许多帝王都葬在太京附近,陈厉帝的陵墓也不例外。
    第49章 守其道谋世用
    正月初二, 雍州与平州交界的一处集市。
    这里原本是荒地, 只长野草。
    平州盗匪横生、雍州三年干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交不起城门税,也没有能投奔的地方,又害怕被朝廷抓去服苦役,便聚集到一起, 在距离城镇不远的荒地上暂时落脚。
    为了活下去, 流民拿出自己仅有的家当, 与旁人交换。
    时间久了, 就成了这样村不像村, 镇不是镇的破败集市。
    墨鲤对这样的地方很陌生,他下意识地拽了孟戚一把,示意他走在自己面前。
    孟戚:“……”
    自从离开四郎山,大夫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以前他跟在大夫身后, 对大夫的背影非常熟悉,现在忽然被大夫强硬地要求改换位置, 孟戚很不习惯。
    “武功高手不会走丢的。”孟戚忍不住说。
    “你是我的病患, 我要观察你的一言一行。”墨大夫很自然地驳回了孟戚的意见,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病情有了新的猜测,在没有确定之前, 我需要你每时每刻都留在我眼前。”
    “……”
    孟戚心情十分复杂。
    七分为难, 三分隐约的高兴,这高兴太隐晦, 自己都没琢磨出味来。
    孟戚在墨鲤视线扫来的时候,背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表现出很清醒很有理智的模样,然后纠结地感受着视线停驻的时间。
    ——该不会是自己习惯性盯着大夫发呆,把人看得毛了,现在被反将一军吧?
    腊月的债还得也太快了。
    可能是自己认识大夫就在腊月,没讨到好口彩,孟戚陷入了沉思。
    等等,视线怎么移走了?
    孟戚猛地回过神,他转头望去,只见墨鲤正看着街边的一个摊位。
    街道两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小摊,从缺口的陶器到带补丁的衣服,什么都卖。
    也有卖粮食的,不过都是粗粮,这个小摊卖的是黄豆,不是很饱满,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路边有人想用两双厚底鞋交换,被摊主拒绝了。
    “孟兄,拿钱。”
    墨鲤伸手,孟戚默默地取出一个钱袋。
    刘将军的钱袋,这还是在青湖镇外打劫的那个。
    “铜钱都花完了,只有碎银。”孟戚塞了一块给墨鲤。
    墨大夫有些犯愁,这里都是以物换物,银子并不好使。
    正想着,忽然看到了宁长渊。
    虽然他们是一路过来的,但是到了这个集市上后,宁长渊如鱼得水,转眼就没了人影。
    宁长渊一身道袍,腰佩长剑,这人有种特质,不管他身处何地,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窄巷破路之上,宁长渊微微弓背,看着就跟骗钱混饭吃的道士没什么区别,连那柄剑都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掉。
    “他的剑术一定很高。”墨鲤喃喃。
    “大夫想试试?”孟戚立刻提议:“或者我先去替大夫比试一番?”
    他跟宁长渊交手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动用兵器,对宁长渊的剑法一无所知。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墨鲤忍着心中的好奇拒绝了,他怕孟戚跟宁长渊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发病,难道他要当着宁长渊的面学猫叫吗?
    神医弟子也是要面子的。
    宁长渊崇敬秦老先生,墨鲤作为秦逯的弟子,自然不能给老师丢脸。
    “大夫久在竹山县,没见过江湖上的高手,只是比试一番,没什么关系。”
    “好了,我们先想办法……”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宁长渊忽然转身把一个跟在后面的汉子撂翻在地,随后东一拳西一脚地打飞了好几个人。
    街上的人也不惊惶,反而笑嘻嘻地看热闹。
    “道长好身手!”
    “道长回来了啊!”
    宁长渊拍拍手,对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人说:“你们从刚才就跟着我,怎么?想拿我去官府换几个钱吃酒?好教你们知道,这世上赚什么钱都难,更别提是抓通缉犯了!”
    那几人神情畏惧,不敢应声,爬起来一哄而散。
    街边的人笑成一片,有不认识宁长渊的人,吃惊之下连忙跟路人打听。
    “这是宁道长。”
    “其实也不能算道长,他是个假道士,官府通缉的。”
    “……不不,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就是造假文书,雍州大大小小各级县衙府衙的官印都被他偷过,然后隔几天再还回去。”
    墨鲤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偷了去私刻印章?”
    孟戚打量着宁长渊,没看出这人身上揣了那么多印章,再说不重吗?
    “不,听说宁道长拿着一支笔,蘸着他特制的丹砂墨,就着纸随手便能画出印章……啧,那笔触深浅不一,粗细不匀,再一吹,那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墨鲤惊住了,他下意识望向孟戚,后者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是神乎其技了吧!”墨鲤自言自语。
    宁长渊走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恰好听到了墨鲤与路人的对话,当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谦逊道:“没有这回事,我常年练剑,手稳而已。”
    孟戚摇头道:“天下练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有此技者,怕是只有宁道长一人。”
    “其实会这些的人,还是有的,江南尤其多,只不过他们不练剑。”宁长渊摸着鼻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是伪造古董字画的。”
    “……”
    是了,除了模仿原作笔触,还有纸张、用墨、印章的逼真。
    “说来也是巧合,因为印泥都用丹砂调制,我卖假路引度牒,都离不开此物。前阵子在雍州采买合适的丹砂,发现到处缺货,才知道被司家商队全部买走了。”宁长渊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不会那么快就去秋陵县。
    “你说这里适合秋红暂住?”
    墨鲤看了看周围,虽然破旧,但也井然有序。
    没见到什么偷抢,很多人彼此认识,虽然面黄肌瘦,但有个过年的样子,笑嘻嘻的。
    “之前领她去这里的作坊了,那边恰好缺人。”宁长渊看着街道两边来来往往的人,沉声说,“这附近的土地还算肥沃,只要种点作物就饿不死人。等到年后,还有很多人都去雍州做工,她要走也适合。”
    “这里没有盗匪?”
    “怎么没有,不过太穷了,基本不来这里。”宁长渊指着两边简陋的屋子说,“一开始都是暂住,只是住着住着,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好的去处。像这样的野集,暂时还没有苛捐杂税,日子也能过。”
    “若是有那人迹罕至之处,让百姓自给自足,也算是桃花源了。”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不置可否,倒是宁长渊笑道:“哪有这样的好地方呢,就算有,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天下这么大,为了争着活在桃花源,怕是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宁道长希望看见的世道是怎样的?”
    “我少时读过《孟子》,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夸张了些。能吃饱饭,能活着,养得活子女跟老人,又知道他人的难处,这便够了。”
    孟戚听了,神情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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