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统领微微偏头,却不回身,道:“还有何事?”
    沈嘉禾问:“你叫什么名字?”
    薛统领沉默片刻,道:“薛灼。”
    沈嘉禾追问:“哪个灼?”
    薛灼道:“‘灼烧’的‘灼’。”
    沈嘉禾心下怆然,很想问问他是否认识薛炼,犹豫良久,到底没有问出口,只道:“好,我记住了,薛灼,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薛灼道:“原本就是我的手下做了错事,你不必谢我。你切勿再停留,快下山去罢。”
    沈嘉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恍惚看到薛炼渐行渐远,一时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最终却只是叹息一声,落寞地下山去了。
    下山之后,沈嘉禾去附近的山涧将自己仔细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服,随便摘了些野果垫肚,便回茅屋收拾行李。
    他担心那几个人回来报复,决定明日一早便离开这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两本书并几件衣服,还有赵佑霆送他的那个指环挂坠。
    山中天黑早。
    沈嘉禾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却不能入眠,干脆起来,来到薛炼墓前,席地躺下,望着黑魆魆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薛炼,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薛灼?他和你真像,不仅长得像,神态也像,说话的语气更像。他今天救了我,是不是你在冥冥之中仍保护着我?薛炼,你说我应不应该把你的死告诉薛灼?还是说就让他以为你还活着,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我自作主张选了后者,因为我觉得那样他会过得开心一些。唉,如果我能和他成为朋友就好了,但是不可能了,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去浔阳找魏哥哥,找母亲,但是我又害怕……我当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就是想家了,想家人了,我漂泊无依了那么久,累了,倦了,想回到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在那里,我父亲的亡魂在那里,我的母亲或许也在那里……薛炼,你让我一直往南走,让我去南明,但是,我还是想去浔阳,想回家,你别怪我……我明日一走,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来看你了,你也早些找个好人家投胎吧,不要再像这辈子过得那么苦了。薛炼,再见了。”
    沈嘉禾将所思所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于是起身回了茅草屋,上床躺下。
    昏昏欲睡之际,他忽然被一声巨响震醒,惊惶坐起,被闪烁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只听有人喝道:“把他抓起来!”
    立即有人冲上来将沈嘉禾按在床上,用绳索捆住他双手,将他架到地上。
    沈嘉禾这才看清,那为首之人竟是白日里才有过一面之缘的薛灼!
    “薛灼?”沈嘉禾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薛灼却不答,展开手里的一张纸,走到沈嘉禾面前,放在他头侧比对片刻,道:“果然是你,沈嘉禾。”
    听到薛灼唤出自己的名字,沈嘉禾如遭雷击。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裴懿竟然将通缉令贴到了北岚!
    沈嘉禾顿时万念俱灰,此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他不想逃了,逃不动了,便这样罢,听天由命罢。
    他被薛灼带到一处宅邸,停留一夜之后,薛灼亲自押送他,离开掖阳,离开北岚,路过丰泽,至嘉隆乘船,直往浔阳而去。
    一路上,沈嘉禾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吃,一天一天,如行尸走肉一般。
    半个月后,他们抵达浔阳。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故乡,虽然是以一种他最抗拒的方式。
    沈嘉禾坐在马车里,说了一路上的第一句话:“能不能帮我把窗帘撩开?我想看看外面。”
    薛灼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伸手为他撩开窗帘。
    风雨飘摇十三载,一切都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那些遥远的、原以为早被遗忘的旧时回忆却还是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元宵灯会,父亲将他驮在肩头赏花灯,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糖屑掉了父亲一头。
    他被野猫挠了手,哭着跑回家去,母亲将他抱在怀里哄。
    他半夜被噩梦惊醒,跑到父母房中去睡,最喜欢趴在父亲身上,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很快便能入睡,还会做一个好梦。
    父亲被凶神恶煞的官兵抓走,他哭着追上去,父亲笑着同他说,嘉禾不怕,爹爹很快便会回来。
    但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那是沈嘉禾最后一次见他。
    没过几天,全家上下,男女老幼,全被抓走,官兵将沈嘉禾从母亲怀里拽出来,母亲哭喊着追上来,却被官兵击倒在地。母亲最后看他的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沈嘉禾永远都记得。
    这许多年,他从不主动去想这些旧事。
    他天生记性好,就连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一想起来便痛得锥心刺骨。他刻意去淡忘,他也自以为忘了,而此时此刻,当记忆一一浮现,他才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沈嘉禾收回视线,道:“把窗帘放下罢。”
    薛灼便依言将窗帘放下。
    “薛灼。”沈嘉禾低低唤他一声。
    “嗯?”
    “你可认识一个叫薛炼的人?”
    薛灼一惊,道:“你如何知道我哥哥的名字?”
    沈嘉禾看向薛灼,道:“薛炼他……已经死了。”
    “你……你说什么?”惊闻噩耗,薛灼不敢相信,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沈嘉禾道:“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想让你以为他还活着。可现在我前途未卜,我若死了,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记得薛炼的忌日,也不会有人在他的忌日为他燃一炷香,烧一把纸钱,所以我才改了主意。阴历四月初八,便是薛炼的忌日。你还记得我在掖阳时住的那间茅草屋么?薛炼的骨灰就埋在那附近。待你回了掖阳,亲自去找找,很容易便能找到。”
    “住口!”薛灼厉声喝道,眼中隐有泪光,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极力隐忍,“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沈嘉禾不答反问:“你要为他报仇?”
    薛灼咬牙道:“难道不应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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