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拉着杨佑一直往绿园最偏僻的地方走去。
    “去哪?”杨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拉自己出来透气的,倒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崔珏拉着他走到了杨倜的藏书楼,“这是二殿下的书楼,蝉鸣阁,取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之意。他和一并文人的墨宝都会存在其中。”
    即便如此,又和杨佑有什么关系?
    杨佑指着自己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吟咏风流的人吗?”
    崔珏淡淡地点头,“谁说只能有那些卖弄风骚的东西?王爷,说不定有你真正想要的呢?”
    他说着不等杨佑回答,直接带着他走进了藏书楼。
    藏书楼有人把守,崔珏的哥哥是崔琰,也算得上是二皇子一脉的核心人物,门卫并没有多崔珏多加盘查。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鸣阁的本意就是将自己的文墨昭告天下,平日也不会对别人多做检查。
    蝉鸣阁对外号称藏书八千卷,搜罗天下孤本残卷,放眼望去全是塞得满满的书架。崔珏带着他熟悉地在里面转来转去,很快就带着他到了二楼,二楼的柜子明显比一楼用料要好些,还有几张紫檀的书桌陈放在窗边。
    崔琰一身白衣,站在窗边就着日光,恍如朝霞一般光彩照人,他手中举着木案,上面放着几册边缘泛黄的古籍,回眸看了崔珏一眼,有些不悦地皱着眉说:“你到这来做什么?”
    崔珏放开拉着杨佑的手,笑着和哥哥打招呼,“胶东王说无聊,便带着他转一转。”
    崔琰抬起眼皮看了看杨佑,杨佑笑着招手,“好久不见啊,崔小哥。”
    还是一副没有正型、无所事事的样子,崔琰暗中叹了口气,如果是杨佑,他也能理解为什么会说无聊了。
    二殿下也正是,虽说是招揽人心,也没必要什么货色都拉过来囤着。
    崔琰道:“殿下让我来找几本古籍,我先去前厅了,王爷您慢慢看,慢慢玩。”
    杨佑点头,崔琰行礼告退。
    崔珏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两人的相处,笑道:“我还以为你和我哥关系很好,毕竟做了你一两年侍读。我当时都以为我哥要当你的门客了,谁知道最后却进了二殿下的账下。”
    崔琰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明珠,不过杨佑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为了先保住自己,无论那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是什么人,他都得先糊弄一遍。
    “人各有志嘛,为什么要强求?”
    崔珏心中暗笑,人各有志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熟练地在书柜中翻翻找找,很快找出一本蓝色包皮的书,递给杨佑。
    杨佑接到手中一看——《式古堂集》,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崔珏。
    崔珏替他翻开书页,“式古堂是二殿下的书斋,这些集子是他近两年来和其他文人吟诗应和的集子。”
    杨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崔珏要费劲心思地让他看,崔珏随手指了一首诗。
    杨佑仔细看了看,上面基本都是些吹捧杨倜的诗文,“有什么问题吗?”
    崔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您再细看。这些署名,都是要么是朝中重臣的子弟,要么是当世有名的文人。您再看这一首诗,《提宫女图》,‘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写的可是宫闱隐私。您再看看内容,将二殿下比作秦王,话说得如此明白,您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杨佑哪能不明白?
    崔珏的话可谓是字字诛心,第一句,出现在诗集上的人数众多,可以说这是杨倜名满天下所以拥簇甚多,换个方式讲,这就是结党营私。
    第二句话,虽然是普通的宫怨诗,但稍加解读,便可以往影射皇帝身上靠。文人总喜欢品评时事,别说是这样隐晦地描写现实,就是真正动笔嘲讽官吏朝廷的诗句,这个集子里也比比皆是。
    第三句,秦王李世民,唐高祖李渊嫡次子,一代英主,本来没有继承权的他,玄武门之变斩杀兄弟,逼迫父亲,当上了太子。
    这个比喻有没有问题,自然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崔珏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送了杨佑一份大礼。
    因文获罪,虽然听起来很扯,但不得不说,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即好捏造,也不容易辩解,何况二皇子这里可是有实打实的证据。
    是他们自己不谨言慎行而已。
    杨佑将诗集在手中拍了拍,“崔小哥可是在二哥手下做事,你这胳膊肘也拐得太宽了了吧,就不怕你们家族的长辈收拾?”
    崔珏面露笑意,双手叉腰大笑起来,“王爷岂不闻昔日诸葛家,诸葛诞、诸葛亮、诸葛瑾各事魏蜀吴三家?世家大族是最懂得保全自己的。虽然家里没有明说,但我做的事情他们真的察觉不到吗?既然察觉又为何不阻止我?”
    杨佑将诗集奉还,无论是朝中力量的正面碰撞,还是同为阴谋的暗中较量,他都可以接受,却不愿意做捕风捉影的文字狱。
    “杨佑愚笨,不解诗词中意,崔将军不如……”
    “谁?”
    杨佑的话被打断,崔珏抽出佩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左右张望。
    “怎么了?”杨佑问道。
    风吹动着崔珏的头发,他抿着嘴摇摇头,“没事,或许是我听错了。”
    话说到此,两人都没了兴致,这件事也就这么作罢。
    他们将诗集放回原处,然后回到了宴席上。二皇子他们正在吟诗作赋,在场的文人墨客纷纷前去围观他的绝世风采。杨佑无趣地回到了位置上,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崔珏会三番两次找上他。
    杨休并不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也不在围观的人群里,杨佑等了好一会,才看到他从另一个方向出来。
    杨佑问道:“你去哪了?”
    杨休垂下眼睫,在睫毛投下的阴影中审视着杨佑,半晌才淡淡地说道:“五哥,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啊……”杨佑举起茶杯细细把玩,“我想过我希望的生活。”
    杨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风轻云淡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现在的杨佑和以前的杨佑并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一副闲云野鹤的情态。
    “从前我们都以为看透了你,”杨休道,“我们都错了,谁都没有看清你。五哥……”
    杨休弯腰紧紧掐住杨佑的肩膀,浑身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气息,“你确实是最厉害的人,但是要最终胜出,还不够。”
    杨佑不知道杨休到底又知道了什么,杨休一直就是个什么都憋在心里,说话云里雾里的人,他直视着杨休的眼睛说道:“你们真的有在看我吗?说不定你们看到的只是那个想象中的我,胜利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你呢,六弟,你真的想要得到最终的胜利呢?”
    杨休放松了手,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直起身子径自离开。
    杨佑第二天就悄悄去把二皇子的事情都给杨仕讲了,杨仕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地送了他一把战场上带来的大弓,据说是打回鹘的时候从某个部落首领那里缴获的,名唤挽月,没有一点浮华的装饰,就是一张普通的木弓。
    杨仕道:“此弓一挽当有百二十斤,对常人来说拉开弓弦都很困难,何况是五弟你呢?我便将此弓赠与你,愿五弟能以此为目标,勤勉习武,不罔为我大齐男儿。”
    弓木极硬,杨佑连举起弓都很困难,杨仕乘机嘲笑他一番,说了一通打压他的话之后转而鼓励道,“五弟,你也莫心急,习武并非一日之功,你若是回去勤加练习,说不定一两年之后能够举起此弓呢?”
    杨佑笑着手下了杨仕的礼物,转手就丢给了杨遇春。
    杨佑提都提不起的大弓,在杨遇春手里跟个玩具一样,要拉多弯就拉多弯,这小子习武极有天分,才送给教头不久,舞刀弄枪便有模有样了。
    杨遇春追问挽月弓的来历,杨佑便将杨仕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杨遇春不傻,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鄙夷和阴阳怪气,仅仅是听杨佑的转述他便气不过,嘲讽道:“四皇子本事上天,怎么不去自己当皇帝呢?”
    杨佑脸色一变,马上训斥道:“成天胡乱说话,好好管管你的嘴!再乱说,我非让瑞芳撕了你的嘴不可!”
    瑞芳是他的贴身丫鬟,性格刚烈嘴又毒,杨遇春平日里谁都服不过,看在杨佑的面子上,却是不得不服瑞芳的管教,平时没少被瑞芳收拾。
    杨遇春也知道自己失言了,闭上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不甘和气愤。
    “说你是牛你还真是牛了。”杨佑看着他圆鼓鼓的眼睛笑道。
    杨遇春眼睛一眯,长手举起弓,左手擒着弓,右手仅以食指和中指扣住弓弦,双脚牢牢往地上一踏,两臂一展,只听得嗡的一声——
    弓弦直接被杨遇春拉断了!
    弓木失去了弦的制约,变成了一支直直的木棍,杨遇春将弓木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吐了一泡口水。
    杨佑又气又笑,抓着他的手查看,杨遇春带着护指,饶是如此,他的手仍旧被弓弦割出一道血痕,好在他手上老茧极厚,口子不深。
    杨佑掏出手帕给他裹住。
    还真是个牛。
    打仗说简单,也是个简单的活,刀兵相见,拼的就是谁更硬,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谁的拳头硬,谁就能活下去。
    杨遇春这样的人,血性刚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
    “王爷,”杨遇春握住杨佑的手,“以后那些说你的人,我会一个个打回去,打得他们牙都不剩下。”
    杨佑笑着点点他的手心,“今日的兵法读了吗?”
    杨遇春的脸马上皱成了一团包子,抓着伤手蹲在地上,叫唤道:“哎哟哎哟,我的手好痛,哎哟哎哟,写不了字……”
    他偷偷抬起眼来看杨佑的脸色,杨佑没什么表情,大声喊道:“瑞芳!杨遇春惹我生气了!”
    还没等杨遇春求饶,瑞芳就风风火火地赶来,樱桃小嘴一张就开始骂人:“你这蛮子怎么又惹王爷生气了?你就是在王府日子过好了皮痒了是吧?”
    她看了看四周,捡起地上的弓弦就开始往杨遇春身上抽,“王爷不打你,我打你,我还治不了你这个小蹄子了。蛮子就是蛮子,你要是不想在王府里待着,趁早给老娘滚出去!”
    杨遇春上蹿下跳地躲着她,无奈地跑到杨佑身后,委屈道:“王爷!”
    “王爷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把他赶出王府!”
    瑞芳吼道。
    杨佑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杨遇春只得捂着头乖乖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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