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知道他说得对,如果始终无法解决粮草问题,恐怕不用刘恒来打,士兵和百姓就会自己站起来先把他们一锅端了。
    可刘慧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意味着他们到目前为止,坚持了二十年的心血都要毁于一旦。
    已经走到了现在,所有人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刘慧心里憋着一口气,凭什么他们做了那么多努力,却一直在被老天爷玩弄,本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偏落到了灭国亡家的境地。
    到底错在了哪里呢,为什么连老天都要和他们作对?
    刘慧胸中积郁的情绪,因为杨佑的主张爆发了出来,他将杨佑重重地抵在了牌位前,抓着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抵在不知道哪个皇帝的牌位上。
    木质的牌位因为他们的冲撞摇摇晃晃,最后全部倒下落到了地上。
    刘慧呆住了,“陛下……”
    杨佑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我知道你心里苦,有什么气冲我来。”
    刘慧的胸口剧烈起伏,抑制不住的怒火中烧,他给了杨佑一拳,正好打在杨佑的小腹。
    那一拳让杨佑觉得自己差点要被打散,刘慧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颤抖了很久,最后无力的放下。
    他用颤抖的哭腔仰天长叹:“天要亡我,时也?命也?”
    杨佑整理好衣冠,端端正正地在刘慧面前跪下,“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意思!”刘慧激动地拂袖,扫落了一旁放着的木鱼。
    杨佑将木鱼捡起来摆好,双手交叠抬起触碰于地,额头也跟着低到了地上。
    这是大礼,不应该由君主向臣子行。
    刘慧单膝跪地将他扶了起来,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掉。
    杨佑笑着替他擦去,“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求你。”
    “陛下说吧。”
    “我会和刘恒谈好条件,让他放过朝廷官员和百姓,也放过皇室成员,可万一他真动手了,我想请你劝劝他。”
    刘慧点点头,伸出手抱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无声地流泪,宗庙里的长明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剩下了一线火光。
    马上就要熄灭了。
    假如刘恒有头脑,他应该不会对官员、士兵和百姓下手,可皇室就不一定了。
    杨佑必须在临走之前解决好皇室的安置问题。
    杨休和杨伦家里都有些门路,杨休更是在江湖中混迹了多年,他们两兄弟商量好,等杨佑投降之后便乔装出城,从此隐居民间。
    托囚龙大阵的幻境所赐,杨佑知道了如何进入高祖帝陵,高祖杨烁当年曾预料到齐国可能会面临大难,给杨氏后人在陵墓中留下了许多财宝以待东山再起。
    杨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应该足够几家人安稳地度过余生了。
    唯有薛王杨度决定留在京城,他也是个传奇人物,当年宁愿忍受着房州的艰苦生活也要从杨庭手下苟活,如今杨佑连后路都给他安排好了,他却不愿意走了。
    那时的薛王正在和杨佑下棋,最后一子落下后,他双袖龙钟,泪痕不干。
    “有什么可逃的呢?”他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叔总得要为几个孩子想想,他们还年轻。”说道这里杨佑不由得揪心,“杨言的死,是我对不住你们。”
    “北抗突厥,南征刘武父子,为国死战,有何可惜?陛下不必介怀,他死得其所。”
    “好吧,”杨佑也拗不过他,“如果几个孩子想走,就让他们去找老六,老六会安排好一切。”
    他先遣散了臣属,然后将皇室都躲好,派出刘慧主导和谈。
    能不战而取胜,刘恒当然愿意。
    杨佑的条件也很简单,不准屠城,不准烧杀抢掠,不准杀害齐国的大臣和将士,约定之后昭告天下,以免刘恒违约。
    刘恒起兵本来就没什么正义的名头,他这时候也不想再拖下去,更不愿激起民愤,双方很快就谈妥了。
    杨佑借着给杨遇春和杨赤心发去了劝降的诏令。
    听人说,杨遇春接到诏令后独自一人在军帐中坐了一天一夜,最后才决定带兵归降。
    杨赤心那边本来也应该很顺利,但是刘恒的手下屠了当地的许多土族。杨佑在位时一直对苗蛮各族十分友好,竭力调解苗汉矛盾,甚至出台了发令和土为汉,给了各族与汉人相同的地位。
    杨赤心原就是当地的大土司,又是杨佑的直系,对他忠心耿耿,诏令来了他都不想遵守,想直接发兵北上,如今刘恒这边又弄出了岔子,尽管刘恒很快就派人去安抚,但矛盾已经造成,杨赤心仍旧负隅顽抗。
    这已经从新旧朝臣的矛盾变成了当地土司和刘恒的抗衡,杨佑已经无力再管,骊都的状况实在触目惊心,刘恒也觉得益州偏远,不会影响中原大局,受降仍旧继续。
    快入夏的时候,杨佑发了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封诏书。
    前半篇是罪己诏,后半篇是禅让诏。
    献城的前几天,宫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连跟着杨庭一直到杨佑的大太监李德顺也卷着皇宫里的珍宝跑了。
    皇宫被席卷一空,甚至有不少士兵和百姓都在夜晚偷偷溜进来偷东西。
    只有杨佑贴身的二三十人留了下来,瑞芳每夜都在组织宫女和太监巡逻,提防着有人闯进来,好在别人再猖狂也只在皇宫边缘作乱,深宫禁内还算安全。
    只是逃的人越来越多了。杨佑也没管,只专心地处理着投降的事情。
    紫宸殿里放置了一副黑色的棺椁,投降的皇帝要抬着棺椁出城,在城门口向新皇帝献上传国玉玺。这棺椁本来是工匠们为杨佑百年之后准备的,应该放到皇陵里去,没想到现在就用上了。
    棺椁只刷了一层漆,许多花纹和镶嵌都只做了一半就草草了事,如同末代皇帝杨佑的一生,在兵荒马乱中草草收场。
    献城的前夜最为慌乱,宫里到处都听得见跑动的声音,紫宸殿的小宫女们害怕地守在杨佑身边哭哭啼啼,外面守夜的太监也垂泪不已。
    “咱们陛下这么好的人,怎么就……”
    瑞芳被嘤嘤的哭声弄得恼了,站起来吼了他们一顿。
    杨佑低头摸了摸几个小宫女的头发,杨佑对宫人极好,一般到了二十三都会放她们出宫,甚至会亲自替她们选婿。
    今天留在这里的都是最近几年才进宫的人,年纪最大的才二十岁,都是如花似玉的孩子。
    杨佑走进内室,拿出了一箱金银,对着宫人说道:“把这些都分了吧。”
    “陛下,不要丢下我们……”十五岁的清莹过来拽住杨佑的衣摆。
    “好孩子,”杨佑摸摸她的脸,“等明天献城之后,宫里肯定会乱上些时辰,到时候我无法保护你们,你们要躲好,想离开的就出宫,要是害怕就去找以前出了宫的姐妹。”
    “都分了,趁现在还有机会快走吧。”杨佑随意拿了些东西放到清莹手里。
    瑞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默默地擦了眼泪。
    剩下的人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分了,杨佑又道:“看这宫里还有什么值钱的都拿走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离开的人依次走到杨佑面前磕头。
    过了半夜,人都走了,杨佑问道:“瑞芳,你不走吗?”
    他说完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瑞芳递过来一张白色的手帕,杨佑擦了擦手,雪白的手帕上沾满了血污。
    他叹了口气,“这病也是一直拖着好不了。”
    “一直都在操心,怎么好得了?”瑞芳眼睛哭的像个核桃,打着嗝说:“陛下,我不走。”
    杨佑连坐直身体都有些累了,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床上,瑞芳跟着过来轻轻锤着他的肩。
    杨佑看了看垂下的床帐,又看了看停在一边的棺椁,咳了两声说道:“你也走吧,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我耽误了你,好好回家看看吧。”
    瑞芳跪在地上执着地摇头。
    杨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别摇头啊,我有事要你办。”
    瑞芳闻言收住了泪水。
    “我是亡国之君,又没有后代,想来以后没人奉我的牌位,也没有什么香火,清明中元也没人烧纸扫墓。”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来还真是寂寞,你以后记着我,每年给我烧点纸钱,让我不至于在地府里穷死就好了。”
    瑞芳似乎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陛下这么年轻,肯定活得长,怎么说这种晦气话。”
    杨佑抬手捂住胸口,忍住了涌上来的血腥味,“我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会走在你前面的。”
    他笑起来眉眼澹冶如春山,“好姐姐,到时候替我锄一锄坟上的野草吧。”
    这一笑一直留在瑞芳的脑海中,到后来时光已经磨灭了杨佑的样貌,记忆也有所偏差,她也依然记得,那是只属于杨佑的最温柔最和煦的微笑。
    甚至到她已经快要忘了曾经的皇帝,记忆里反而浮现的是一位少年。他一手拿着白色的瓷罐装着蛐蛐,一手提着雕花鸟笼装着小娘子,走在满是树荫的宫道上,走在飞满梨花的春天里,对着她笑。
    然而她却没能再回头看看那个少年,一直到死,她都没能去少年的墓碑前亲手拭去上面的尘埃。
    广德十年夏,齐国末帝杨佑归降,刘恒继位,建国为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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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部分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又回到现实……杨佑也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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