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眼见着是要下一天一夜,就连空气也是难得的湿润清爽。屋外头雨打窗棂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而屋里头拔都沉着脸带着儿子与李彬一起进晚饭。
    李彬一看他脸色,便知是还在为别儿哥的事生气。可赌气吃饭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更伤身体,便放下了碗筷试探地问拔都,“别儿哥和昔班怎么样了?你没打他们吧?”
    “不想打了,累。”拔都是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心累,只得一口又一口喝着闷酒消愁。
    “别儿哥还小,又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年纪,正是贪玩且叛逆的时候。”李彬突然发觉自己怎么那么贤惠,又是斟酒又是给拔都拍背顺气。
    撒里达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吃饱了就自觉玩起了昔班新给他做的木头老虎玩具。李彬看着乖巧懂事的“小团子”,听着窗外的滴答雨声,竟莫名有了种“家”的感觉。
    拔都颓废地往椅背上一靠,没咽下的酒液顺着嘴角脖子淌了一身,李彬忙拿个手帕去给他擦拭。
    拔都平日里酒量极佳,今天显然是心绪烦躁,酒不醉人人自醉,平躺着任由李彬在他身上摸摸索索。嘴里哼哼唧唧似乎是在哼唱着草原上的不知名小调。
    “今儿个撒里达睡得鼾声震天也没见您生气,不知道还以为别儿哥才是您亲生儿子呢。”李彬把东西拾掇好,往拔都身边一坐。
    “不一样……”拔都睁开眼睛,挪着屁股坐起来,用疲倦的双眸盯着李彬,“我这样说你也许不信……我从没想过待我百年之后让撒里达来接替我的位置。”
    今日的态度就印证了一切,李彬倒也不觉得奇怪,“那么您是看好别儿哥的?”
    拔都一声苦笑,“我与斡儿达自是不行,昔班心细大胆适合带兵,却不适合统领一国一地,父亲留给我这么多弟弟妹妹,眼下却只有别儿哥我能尽心培养……”
    “那这也不能说明撒里达不能作为继任者培养啊。”
    “不是的……”拔都靠在椅子上摇摇头,“是做父亲的私心吧,权势会迷惑人的双眼,腐蚀人的内心,令人无法随心所欲……但我却想让我的儿子快乐地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哎……会为此事忧心,看来我不但做不好国王,更不是个好父亲。”说着,自嘲一笑。
    “李彬觉得您既是个好大王,也是个好父亲。”两人椅子离得远,李彬直接将椅子与拔都的贴在一起,将身体放松下来,半趴在椅背上陪醉鬼说话。
    “怎么讲?”
    “为了这个国家这块封地,您在尽心培养一个继任者;为了您儿子的一生,您选择不去强迫他,这不都是最好的例子吗?”
    拔都虽然有些微醺,脑子却还清醒,知晓李彬这是在安慰他,随即摇头反驳道,“对于父亲的领地,我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夺回来,也没有令这里的百姓富裕安居;对于撒里达来说,我让他失去了爱他的额吉,更没有尽职尽责的陪伴和教育……”
    李彬气得满脑门子黑线,心想昔班说的确实没错,这人死倔。
    “随便您怎么想吧,您打算让别儿哥不吃饭就在那跪一晚?”
    拔都揉揉眼睛,语气中满是无奈,“我也不想……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我去帮帮您吧,人说当局者迷,那就让我这个旁观者帮你解开这个死结。”说罢李彬站起来穿上雨衣,拿了些饼、肉、奶茶之类的吃食。
    拔都见他态度坚决也不想阻拦,只是低声提醒道,“不用勉强。”
    “今日这事毕竟因我而起,是我才疏学浅教书育人不当,按理也应当我来解决。”李彬走到门口,回头去看颓丧的拔都,“您先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彬出了门去,外头天色已然全黑,下着毛毛细雨。一仆人提着灯笼为他引路,七拐八拐进了个僻静小院,李彬嘱那下人在外等候,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空荡荡,一张供桌上供着术赤与大妃兀起旭的牌位。供桌下一块蒲团,别儿哥正跪在那里,似乎是在抽抽搭搭吸鼻子,两肩一耸一耸。
    他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门也不回头看,只倔强地跪在那。
    李彬走到别儿哥身边,也不嫌脏往地上一坐,又把吃的往他跟前一摆,“饿了吧?快趁热吃了。”
    “我不吃!”别儿哥赌气地一撇嘴,不去看李彬,可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李彬忍着笑劝道,“吃吧,我不会告诉你哥的。你要是不吃,可惜了今日的葱油大饼和手抓羊肉了,厨子听说你今日学习功课深感乏累,还给您多打了个鸡蛋,诺。”
    别儿哥一边听一边流口水,等到李彬将那窝着鸡蛋的葱油饼送到他鼻尖时再也忍不住,抢过饼来一通猛造。
    他吃得吧唧吧唧喷香,糊了满嘴葱油,李彬一边给他擦嘴一边还要递水,生怕他噎着。
    “来,喝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还有肉呢,来尝尝……”两人一个吃一个喂,不大一会儿功夫,葱油饼和手抓羊肉就全进了别儿哥的肚子,撑得他直打嗝。
    “嗝~李彬大哥谢谢你……嗝~”
    “不用客气,应该的。”李彬又给他递了点水,拍拍后背免得再打嗝。
    “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课……好好读书……”别儿哥低着头闷声同李彬承认错误。
    李彬并不回答,反而问他另个问题,“你可知你们蒙古人铁骑无双,可为什么还要读书吗?”
    别儿哥摇摇头,“不知……”
    李彬揉揉他满头短硬的黑发,温和说道,“打仗自然是要会的,这叫做‘征战’。可当你把敌人都杀光了之后呢?之后再杀人就没用了,也没有人再供您去杀,您要想尽办法让剩下活着的人为你赚钱、听命于你才对,而这就叫做‘统治’”
    别儿哥虽然顽皮,但却一点都不笨,一点就透。李彬话音刚落,他脑子一转便露出释怀神情,“我懂了,学会骑马射箭是因为要‘征战’,读书学的是‘统治’,是这样的吧?”
    “就是如此,我们的小王子真聪明!”李彬欣慰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一左一右掐着他圆鼓鼓的脸颊肉拉扯。
    别儿哥并不生气,李彬的手又软又白力气也不大,掐他的脸一点也不不疼,反而柔柔软软有一些舒服。
    “还有一件事……”李彬松开了手,将别儿哥拉过来面对面,“我知道今日之事让你与你二哥闹得不太痛快,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再记恨你二哥,不然我的这些饭菜可是白送了。”
    “我才没有记恨他,是他一直挑我毛病……”一听“二哥”这两字,别儿哥把头一撇,闹起了脾气。
    “他如何挑你毛病?跟我说说?”
    “他……他不让我玩,每天逼我读书练武。我做了一点错事他就要打我,而且每次都特别疼……”别儿哥咬着下唇,强忍哭声红着眼圈控诉道。
    李彬听得哭笑不得,果然是一家人啊,家里头大人小孩都一个倔模样。
    “你看,你也知道你做错了,所以才挨打,你哥打你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打得好疼……”
    “不疼不长记性,要我说还得再狠一点打!” 李彬也不客气,狠狠揉了一把别儿哥的小屁股。
    “qaq……”
    李彬把别儿哥拉起来抱在怀里,捶捶他跪的酸疼的膝盖,“你哥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别儿哥两臂搂着李彬的脖子,小脸埋进他的颈窝,委屈又有些赌气地低声道,“凭什么是我,我只想快活地过一生,将来无忧无虑地牧马放羊。”
    “你看那里,”李彬松开手,一指供桌上的牌位,“术赤老王爷可还在看着你。”
    别儿哥扭头向那牌位看去,深棕色的眼眸中水波流转。
    “您并不是生在普通的牧民之家,您可是孛儿只斤氏的子孙,身体里流着的是黄金家族的血。为了术赤一系的今后,斡儿达大王子远走西行,与钦察人对峙;你二哥也要坐镇康里,既想富足领地,又要与哈拉和林的汗廷周旋;昔班还没有成年,就已经开始帮着哥哥们带兵处理事务。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个家振兴而努力,为什么您要说‘偏偏是你’呢?”李彬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强硬,便如同春风化雨般,可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羞得别儿哥面红耳赤。
    “你别说了……”别儿哥一头扎进李彬的怀里,不敢露出红彤彤滚烫滚烫的脸颊给李彬看,“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我再也不会气哥哥了……”
    李彬蓦地感到怀里布料一湿知晓是别儿哥落了眼泪,摩挲着他刚长出新发扎手的小脑袋,拍拍他的后背,任由他哭了痛快。
    待别儿哥哭够了,才帮他擦擦脸上湿漉漉的泪痕,“哭够了这事便过去了,以后你与哥哥再也不这般置气好吗?”
    别儿哥揉着眼睛点点头,李彬在心里长出口气,帮别儿哥套上件斗篷,“走咯走咯,回去睡觉!”
    别儿哥还像头倔驴似的不愿跟李彬走,被李彬赏了两个清脆的脑瓜崩儿,“你今晚若不睡觉,你哥也睡不好,连带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一起受罪,听话啊。”
    说着将自己肥大的油布雨衣把少年往怀里裹好,送他去睡觉。
    这般折腾到三更天李彬才回去,他本以为拔都已经睡下,却看到那屋里还亮着明晃晃的灯光。
    李彬推门进去一瞧,地上摆着许多马刀、匕首、长剑什么的,拔都坐在那些白刃之中正用貂油擦拭保养兵器。
    李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刚安顿一个睡下,还得再服侍您睡觉吗?”
    “你回来啦?”拔都抬头看他,招招手让李彬坐到自己身边,“左右也睡不着,陪陪我吧。”
    李彬只得挪走几件兵器,露出片空地来坐在拔都身侧,“我让别儿哥去睡了,他也想通了,不再犯浑闹别扭。”
    “他吃饭了吗?”
    “吃了不少呢,那张饼全吃光了。”
    “那就好……”拔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想去拉李彬的手,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怕弄脏了他,只得作罢。“今日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只怕我跟他的芥蒂只会更深……”
    “哪的话,都是我该做的。”李彬猛然间想起白日里昔班说的,让自己做拔都的媳妇之类的混账话,一时间五味杂陈,自己现在做的可不就是人家媳妇该做的事吗。
    拔都取了条干净手巾擦擦手,在屋内一个柜子里取出个玻璃瓶来递给李彬,“来,赏你的!”
    “这是——?”李彬怕精美的花瓶摔地上,赶忙去接,只见这玻璃花瓶形态圆润流畅,触之温润,在烛火灯光之下,晶莹剔透炫彩夺目。“这,这太贵重了,还是您好好保管吧。”李彬赶忙递了回去。
    “你不要?”拔都一挑眉毛,言外之意李彬若不接受就是在忤逆他。
    “不不不!”李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喜欢的不得了,所以要您帮我保存,我是个大大咧咧粗心大意的,说不定被我摔坏了。我要是想念这个玻璃瓶子便来你这探望他如何?”
    拔都想想这话好像也无法反驳,又把那花瓶瓶口朝下,半罩在烛火之上,“你看——”
    烛光透过玻璃器皿,原来那玻璃瓶内雕了许多凹凸不平的图案,将烛火折射到墙壁与天花板上,浮现出巨大的五光十色的光影。
    “哇——!”李彬忍不住欢呼出声,他仰面去看那流转的光影,将自己也笼罩在琉璃华彩之下。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是从哪来的?”李彬满脸通红,兴奋地挽住拔都的手。
    拔都侧身去看他比玻璃光华还动人的脸,粉里透红的脸颊上还闪现着斑驳的各色光影,亦是满心欢喜。
    “不知道我爹从哪弄来的,大概又是从哪抢来的吧,可惜不能全罩在烛火上。夏天的夜晚捉几只萤火虫来扣在里头,就可当作灯使用。”
    “真想见识见识啊……”李彬喃喃道,心中幻想着萤火虫温暖的点点荧光闪烁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中。
    “你曾见过的,就在你很小的时候。”拔都回握住他的手。
    “真的?”
    “真的。”
    窗外秋雨缠绵,窗内的灯下却是一对相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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