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今日昔班说的那番话的作用,李彬被他的大手牵着怎么觉得怎么像新郎官带着小媳妇。可是那粗糙的手掌又温暖又有力,让他既心慌又留恋。
    “我……”
    “我……”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竟是同时开了口。拔都微微一笑,“你先说。”
    “你到底知道关于我的多少事啊……就不能都告诉我吗?”李彬发觉在拔都面前逞强逞能耐只能带来负面作用,倒不如服个软卖卖乖,他好像还很吃这套。
    “你想听什么?”
    李彬想了想,幼年时的记忆便如同开天辟地时那一团混沌一样,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靠别人帮忙,于是便跟拔都说道,“什么都行。”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拔都有些为难,“但是,关于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想起来方更有意义,我讲的你也只能当是故事听听。”
    “求求您了嘛!”李彬摇晃着拔都的手臂,拿出在家里同哥哥们撒娇的那套功夫来,水汪汪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拔都,连语气也百转千回转了个山路十八弯。
    拔都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就美上了天,他强忍下内心悸动,身后看不见的狼尾巴摇啊摇,露出个邪恶笑容,“可以给你讲,不过我要点交换条件也是可以的吧?”
    “什么条件?”李彬想了想便答应了,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家人万里之遥,既无钱财也无后顾之忧。
    拔都指指自己黑黢黢的俊脸,“亲一下可以吧?”
    “咦?”李彬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冒了烟。“真的,真的要这样吗……?”
    “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我开心了,你也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事,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狼尾巴越摇越欢实,拔都嘴上一派冷静言语,内心也是跳如擂鼓。
    李彬果然上了当,低着头小声嘟囔“那好吧……您近一点……”
    闻言,拔都将身体与他挨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脚尖对脚尖,而且还黏糊糊地拉着手。两种呼吸便在这方寸之间流转交缠,李彬觉得脸上发烧,热气似乎要把自己熏晕,“太近了吧……”
    拔都直接将没绑护额的光裸额头抵上李彬白皙的脑门小声催促着,“不近些你亲不到,快!”李彬豁出去了,他不敢盯着拔都的眼睛看,生怕那双漆黑如夜空的瞳孔使自己沦陷更深。索性闭上了眼睛,在那双嘴唇上覆上了自己两片薄唇。
    拔都的嘴唇便如同他强健的体魄一般略显厚实,因常年行迹在草原荒漠,嘴唇不似李彬那样柔软,甚至表皮有些起皮干裂,李彬嗅到了他唇缝间泄出些夜里喝过的马奶酒的气息。
    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除却同冬枝和崔彧胡闹外,李彬是第一次主动亲吻别人,羞得鬓角渗出了汗,唇分时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松开了与拔都紧握的手。
    李彬颇不自然地望着拔都笑意盈盈的脸,自己的唇齿间似乎也沾染了酒气,鼻端舌尖处萦绕着酒香。
    “可以了吧,告诉我吧……”李彬小声嘟囔,不敢正眼与他对视。
    拔都的双眼就如狼一样精光锃亮,他连连摇头,“不对,我刚刚指的是脸,你亲的是嘴,不算。”
    “你——!你你你你!!不知羞耻不要脸的鞑子!!”李彬握紧拳头气得咬牙切齿,活像只张牙舞爪气愤的兔子。
    从小套马驯马,拔都深谙调教适当的道理,他把李彬额前乱飞的金发顺到发顶去,温和安慰道,“乖,今日太晚了,你的谢礼我且收下,过几日得闲了我再跟你说?”
    “哼!反正您是大王您说了算!”李彬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认栽,气哼哼地准备回隔壁睡觉去,却被拔都拦了下来。
    “今晚跟我将就一下吧,这雨下过之后降温极快,你屋里只一条薄毯子,半夜非冻醒不可。”
    李彬一百个不情愿也没辙,不过幸好拔都屋内的床很大,足够躺下三四个人的。李彬气得也没洗漱,脱了鞋袜外套,一骨碌滚进里头,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卷,背对着拔都,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拔都知晓他在生气,也不怪他,自去投了帕子擦擦脸吹熄蜡烛睡在了外侧。
    那天以后,李彬也聪明了,既然用口说讲解不爱听,索性直接拿书来叫他们抄书,抄到有不明白的地方再由李彬胡说八道一通解释,反正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能指正他的错误,李彬就心安理得地浑水摸鱼。
    前段时间连着赶路和安顿,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现下放松了下来,李彬每日穿着那条白色丝质长袍,在自己的屋里骚气地露着大腿睡觉。若是起得早便跟着拔都一道锻炼身体,若是起晚了就悄咪咪摸进厨房偷早饭吃,假装无事发生。平日里若无商人使臣,或各地达鲁花赤、八思哈求见,李彬便在那小书房里泡一上午。
    待到了下午,几个少年围坐一桌抄书,李彬在一边吃着瓜果梨桃一边翘着二郎腿监工,拔都也不数落他,有时甚至帮他剥葡萄吃,美得李彬险些冒了鼻涕泡。
    夜里快睡时,撒里达光着小脚丫来找他。李彬已换好了睡袍用枕头垫着后腰半卧在床上看一本波斯史书,那书由波斯语写成,李彬原不会波斯语,这些天埋头书海竟也摸到了些名堂,比如波斯语某些地方与回鹘语言相近,对于李彬来说学起来倒也不难。
    “师父师父!我睡不着!”撒里达没穿鞋,估计是从房间偷跑出来的,进了房便往李彬床上爬。
    “脏!”李彬看到他脏兮兮的小脚丫,从床头取了毛巾擦干净才让他上床,拍拍他的小屁股问道,“这么晚不去睡觉跑我这里来干嘛?”
    “睡不着嘛!我想听故事!”撒里达仗着李彬温温和和不爱发火,往他被里一趴就不走了,“从前睡不着时额吉就讲故事哄我睡觉。”
    “我又不是你额吉,你应该找你阿爸或者叔叔们去。”
    “不要!”撒里达小嘴一撇,“别儿哥和昔班叔叔不愿意陪我,他们嫌我麻烦,只有师父对我最好了!”说罢搂着李彬的手臂在自己的小脸上乱蹭,“讲故事嘛!”
    哎……李彬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合上那厚厚的书,“那我便给你讲讲波斯人的故事吧。”
    “好呀好呀!”撒里达也不知道什么是波斯,但是只要有人陪他他便觉得开心,连连拍手叫好。
    李彬清清嗓子就开始讲刚刚他在书上看到的内容,“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有一千多年前了吧,当时的波斯还是各个部落共同建立的米底王国,在这些部落之中有一个人脱颖而出,建立了新的帝国,那个人就是居鲁士皇帝。居鲁士皇帝以武力征服了小亚细亚的名叫吕底亚的王国,后来又向东征服了许多地方,甚至打到我们现在所在的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
    “哇!”撒里达捧着小脸,惊讶得出声赞叹。
    李彬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既是位伟大的皇帝,也是个出色的战士,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我阿爸也会像他一样勇武杰出吗?”撒里达痴痴地想象着。
    “当然会呀,拔都王子战功卓著杀伐果断通达睿智,是蒙古人中最出色的首领之一。”李彬虽没见过他带兵打仗,但也见识过那利落的身手,况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振因战乱荒废的城市,想也知道他付出了许多。
    “嘿嘿嘿,阿爸好厉害呀!”撒里达蠢兮兮地笑着,又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彬一摊手,“我还没读完这书,待我读完了再给您讲吧。”
    听不到故事,撒里达失望地撅起了嘴,“那好吧……”
    “您该回去睡啦,被你阿爸发现了,说不准还要打屁股。”李彬掐掐他肉乎乎的小脸蛋,“您现在回去睡觉,我下次还给您故事;若是不去睡,我明儿个就跟拔都殿下告状。”光说好话是没用的,对付小孩子,搬出拔都来威胁他才是最管用的。果然,撒里达听完虽然还有点委屈,但屈于父亲的严厉,还是乖乖回去睡了。
    送走了撒里达,李彬也觉得有些疲倦,吹熄了烛火钻进被窝里。
    自打请来了大乘都与安藏这哥俩儿,李彬白日泡在书房之中倒也不觉得寂寞了。
    李彬虽说读书不锁,但天天跟在大哥的屁股后头,也算是经得多见得广,再加上一颗灵光的脑袋,与这博学的两人相谈甚欢。
    “大乘都先生,我有些好奇,我还从没见过似你这般面色赤红的呢,这肤色可是天生的?”李彬早就对他的长相有些好奇,混熟了之后终于有胆子问了出来。
    一边的安藏闻言哈哈大笑,本就饼似的一张脸一咧起嘴更圆更大了。“他那哪里是天生的,大乘都从前在吐蕃游学多年,是叫那里高寒的气候冻成了这样。”
    李彬先是惊讶得瞪圆了眼,而后摇了摇头,“我没去过吐蕃,那里的气候这么寒冷的吗?”
    大乘都不过三十岁出头,却因常年浪迹高原而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几分。
    “从回鹘到吐蕃,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只是,这一路需得过沙漠戈壁、翻过昆仑山,方能到达吐蕃。”
    安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道,“能为求学至此……在下果然还差的远啊……”
    大乘都满面苦笑,“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
    李彬反倒来了兴趣,连连追问道,“那这么一说,吐蕃的人也都是这样满面赤红吗?”
    “高原的男女老少,便似蒙古人的部落一般,以放牧为生。只不过他们所放牧的牛羊皆身披厚重被毛,气候寒冷,比起草原来应当是更加恶劣苦寒。”
    “我曾听说过,吐蕃的军队打仗很厉害。”
    “也许,反倒是这般糟糕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吧。”
    “有道理!”李彬拧着眉毛托着下巴应和着点头。
    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连都瓦何时进了屋等在身后也不知道。
    “咳……”都瓦等了半天不见有人理自己,心中便有些怨气,尤其是一看见李彬更是没来由地闹心,只得没好气地轻咳一声提醒。
    三人一愣,纷纷回头去看。李彬一见来人是都瓦,也觉脑仁生疼,他有意与都瓦搞好关系,可不知为什么这人处处都防着自己,恨不得拒自己千里之外。
    “都……都瓦你来啦!”李彬带着一脸歉意的笑,起身迎了上去。“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注意到……”
    “拿着!”都瓦不等他说完,将头一撇不再看他,将手里捧着的装满果子的果盘递了出去,“殿下给你们的。”
    “诶诶,谢谢殿下……”李彬忙接了过来,又一想都瓦本不该接手这等跑腿活计的,还特意为了他们跑一趟,又忙接上一句,“谢谢你送过来!”
    都瓦本来抬腿就要走,一听李彬的话便转过身去,只见面前的金发蓝颜的青年,带着一脸天真笑意,天空穹顶似的蓝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
    都瓦只觉得这人笑得越发刺眼,转过身去抬腿就走。
    “我走了。”
    “……”
    大乘都与安藏看着热闹,见这人没来由地发脾气,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李彬紧绷得只觉得脚掌在抓地,长叹一口气讪讪地回去,将果盘放在书案上,不好意思地朝那两人笑了笑,“吃吧,殿下送来的。”
    大乘都与安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这是殿下赏你的,我们哪敢吃。”
    “……”
    李彬哪有脸自己吃独食,尴尬地坐下来低着头再不言语。
    好一会儿,大乘都才率先打破了尴尬道,“方才那人是谁啊?怎么敢如此对你?”
    李彬听他问话方才抬起了头,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是殿下的亲卫统领,都瓦大人。”
    安藏肥胖的脸上嘿嘿一笑,几乎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看他那模样倒不像个武人,书生还差不多。你是曾经得罪过他吗?”
    这话一出,李彬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我哪知道啊,自打我来这的第一天起,他便冷眼待我……哎,无妨无妨……”说罢摆了摆手,“我也不甚在意……”
    “啧,你的脸色可没那么安然自得。”
    且不提李彬如何的憋屈迷惑,都瓦送完了东西边往外走,迎面正碰上拔都。
    “送去了吗?”
    “送完了。”都瓦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拔都似乎在脑内幻想起李彬贪嘴的模样,嘴角不住地往上扬,“他可还喜欢?”
    都瓦先叫李彬气了一通,又好死不死碰上陶醉其中的拔都,心里愈发的憋闷,面沉似水,语气也少了往日的顺从,“不知道,送完我就出来了。”
    拔都瞥了他一眼,“你在生气?”
    “没有。”都瓦冷淡答道。
    “你怪我派你去做下人才做的活计?”拔都一听他这话,语气立刻便低沉了十多度。
    都瓦扑通一声跪倒在拔都的脚下,垂手道,“都瓦怎么敢怪王子……”
    拔都生受他一跪也不叫他起身,冷冷道,“既然不是怪我?那便是怪李彬了?”
    都瓦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洁白牙齿狠狠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拔都见他不回答也不强求,自顾自说道,“收拾东西,过几**与李彬一起随我出趟门。”
    都瓦一愣,抬起头疑惑地问道,“殿下您要做什么?”
    “到时你便知道了。”
    忙叨一天,日落月升时李彬才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去休息,身体疲乏仅仅是次要,李彬心烦意乱好似团了一团乱麻。
    小王子们的课业需得他操心,不明不白受了人家的白眼更令他委屈难受。
    秋日夜晚干燥且寒冷,刺骨的秋风打透了李彬穿着的单薄衣裳,他急急忙忙抱着肩膀,踱着冻得麻木的双脚往自己的院子走,却在图鲁的房门前与都瓦不期而遇。
    李彬心中正忌惮着这人,眼见那不高的个子正站在那遥望明月,心虚地瞧了一眼,便立刻假装看不见要从他身边绕行。
    “李彬?”
    他轻声一叫,吓得李彬差点摔了个跟头。
    “有……有事?”李彬扯着冻僵的嘴角,硬着头皮停下了脚步。
    都瓦淡淡地瞧他一眼,“殿下说让你收拾好东西,过几天陪他出门。”
    “哦,知道了。”李彬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都瓦是否还有别的要事,又不敢开口去问,傻傻地呆站在那不知所措。
    “天气这么冷?你还不回去?”都瓦见李彬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冻得上下牙都在打架,忍不住问道。
    “额,你……你没事了?”
    “没事了,只这一件。”
    “哦,那我走了。”说罢逃命似的快步绕过都瓦。
    都瓦望着那人单薄又仓皇的背影,细长的双眸空洞而幽深,似是在找寻遥远的回忆,若有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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