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拔都早早地便骑上他那匹大黑马等候在府门,都瓦带着自己与主人的行囊跟在后头,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李彬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宽大袍带系得乱七八糟,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我……我来迟了……”李彬昨夜没有睡好,耽误了起床的时辰。怕这位王子殿下等急了,早饭都来不及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拔都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回事?怎么如此狼狈?”
    “我……”李彬面露尴尬,“我起晚了……”
    “该不会连饭都没吃吧?”
    还不等李彬回答,他那空荡荡的肚子就发出了怪异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
    “何必呢,我又不急,你先去吃口饭我们再出发。”
    若换做平时,李彬早就乐不可支地答应了,可今日……李彬不由自主就往都瓦那里看。都瓦本来还在看他笑话,见李彬那双澄澈的蓝眼试探地望了过来,立刻将头撇到了一边去。
    李彬转回头,咬了咬牙,目光坚毅看向拔都,“没事,我们走吧。”
    他俩的小动作拔都早就看在了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好笑。他倒是不想让李彬饿肚子,但若是借此机会治治他赖床懒惰的少爷病,倒也不是件坏事。
    “你可想好了,这一走至少晌午才能休息,饿着肚子骑马你能坚持得住?”
    李彬就怕被人瞧不起,气哼哼地飞上上了马,“我又不是娘们儿!骑个马而已!”
    拔都忍不住嗤笑出声,“好好好,你可别再像从前那样摔下马来就好了。”说罢两条长腿一夹马肚子慢悠悠地向城外走去,李彬与都瓦两人并排跟在他后头。
    虽说他有意治治李彬,但到底还是心疼爱护的心思占了上风,一路之上并未骑快,慢慢腾腾悠然自得,就好像是在观花赏景游山玩水一般。
    李彬嘴上逞强,身子骨到底是差了些,又没睡好又没吃早饭,才骑了会儿马便觉得头晕眼花胸口憋闷。他心想自己可不能就这样倒下,让人家看了笑话,于是便偷眼观察都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都瓦今日穿了身藏青棉袍,袖口衣襟装饰着兽毛,他昨日应当是洗了头,一头黑发柔柔顺顺地扎了两条麻花辫与脑底。再一瞧他脸上,一对秀气长眉无起无伏,细长的双眼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就好像身边没有李彬这号人一样。
    见他这幅模样,李彬的心口愈发堵得难受了。想他昨夜辗转反侧了半宿,冥思苦想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他,为何得罪了他,想了大半夜也想不出个结果,反倒愁得自己睡不踏实,以至今天差点没爬起来。
    他到底为何同自己间隙这么深呢?难道就只是因为那天怠慢了他?总不会……总不会他心悦这位王子,瞧着自己这个“外人”心烦吧?
    李彬狐疑地看看拔都,又看看都瓦,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往复。
    看着也不像啊……
    李彬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间额头竟渗满了汗,坐在马背上的身子摇摇晃晃,呼吸间越发浅快。
    拔都耳朵灵,李彬气息一变化,他便有所察觉,连忙停了马转身去看,满面的担忧,“你还好吗?若是不得行现在便下马歇歇,临行前还有些干粮。”
    都瓦闻听动静也转过头来,将腰间挂着的酒囊递到了李彬的面前,“这有些马奶,你先喝几口。”
    李彬一见是他递来的,受宠若惊,连忙挤出个微笑接了过来,“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若躺在这还得我送你回去。”都瓦面无表情冷冷道。
    “……”虽然话有些难听,可该喝的东西还是要喝,李彬打开酒囊,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肚内有了食物果然舒服许多。
    拔都笑呵呵看着他俩,也不说话。
    喝了东西体力恢复了些许,三人再次踏上路程。来时正是初秋,城外的草场一片金黄,格外的辽远秀丽。到了此时深秋时节,牧草大多枯萎了,满目荒凉,碎石细沙遍地。
    李彬出来了这么远,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拔都为何出这趟门。想到这便打马上前追上了拔都,问道,“殿下,您还没告诉我我们为何出门,要去哪里呢!”
    “嗯?”拔都稍一愣神,而后邪气一笑,“没什么原因,你不觉得在王府待久了有些憋闷吗?偶尔出来走走放松一下也挺好。”
    “……”
    “怎么?你不愿意?”
    “我哪有不愿意,”李彬有些无可奈何,“我还以为您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拔都想了想,认真道,“倒确实很重要,因为与你有关。”
    “我?”李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满脑袋冒问号。
    “走吧。”拔都暗笑,再不多说。
    闲话少说,如此走出一天一夜,李彬惊奇地发现,四周树木渐多,土壤湿润,好似戈壁之中凭空冒出了绿洲。穿过落叶纷纷的森林与灌木丛,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一汪湛蓝辽阔的湖泊静静躺在群树包围之中。
    平静的湖面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下,现出罕见的碧蓝澄澈。
    “哇——这里竟有湖!”李彬惊异地跳下了马,大步流星就往湖边跑去。拔都与都瓦二人紧随其后。
    李彬多日不曾见过湖泊水源了,此际一嗅到湿润清新的水汽,开心得不得了,蹲在岸边两手掬了捧水就往脸上拍。
    “咳……咳咳……好咸好苦……”
    李彬被呛得两眼湿润,咳得脸颊通红。
    “这的湖水是咸的,可不能喝。”拔都从后头追了上来好心提醒道。
    “我只听说过海水是咸的,还从来不知道竟有咸苦的湖水。”李彬砸吧砸吧口中又苦又涩的味道,皱着眉头抱怨道。
    “这的水虽然苦涩,但据说湖水之中捕捞的鱼儿滋味却很是鲜美,你前些日子吃的鱼便是从这里捕上来的。”
    “嘿!这怪异湖水之中竟还有鱼?这到底是什么湖啊?”
    拔都蹲在他身侧,手中抓起湖边沙滩的圆润石子把玩。“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湖泊辽阔好似大海,而且岛屿林立,当地人便叫它‘群岛之海’。”
    “好一个群岛之海!”
    李彬站起身来,迎着湖面刮来的咸湿柔风,负手而立,眺望远处湖面上各色渔船和岸边冒着炊烟的散乱渔户。
    “这可真是世外桃源啊!我若是归隐山林也想在这,有渔船、有湖水、有白桦林……”
    拔都轻声笑了一笑,也站起身,同他站在了一起,用手指向远方的原野,“这里远比你想象的富庶,除了有草场牧马放羊,沿着湖泊、暗木河、锡尔河,还有许多麦子瓜果种植,而此处——则是领地之内最大的渔场。我虽然不爱吃鱼,但你是喜欢吃鱼的,这次带你来便是想让你尝尝最新鲜的鱼。”
    李彬哑然,不知该如何道谢。
    都瓦在后头拴好了马,卸下行囊,“殿下,可要在这歇歇?”
    “行,先暂时歇上一会儿,等下我们去捞鱼。”
    “捞鱼?”都瓦难以置信,“大哥说您不会游泳的啊,您何时学会的?”
    “那不是有船吗?去管他们借一条!”
    “……”
    寻了一下午,倒还真让拔都寻来条破旧的小渔船和一张破网。
    “殿下,您在岸上等着吧,您不会水,贸然上船太危险了!”都瓦一见拔都撸袖子挽裤脚,吓得连连劝说。
    “你不是也不会水?咱俩谁上不都一样吗?”
    “这怎么一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莫要说晦气话!”拔都立刻打断道,“抓几条鱼而已,再说我们俩不会水李彬可是会水的!”
    李彬在一边直皱眉,他可太清楚拔都说一不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了。“我自己去也行,你们在岸上等我就好……”
    “别废话了!走!”说罢拔都拎了长杆就要上船,可把李彬吓坏了,上前一步就将杆子夺了过来,“我来!我先把船弄稳了你们再上!”
    李彬在汴河边上长大的,小时候没少偷溜出去凫水划船,稳稳当当地将船拖进水中停好,才叫这两个旱鸭子蒙古人爬上来。
    拔都长这么大还没登过渔船,那小船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也没个实处,对于他这样骑惯了马,踩惯了马镫的人来说掌握平衡比登天还难,栽歪两下,小船便忽忽悠悠,吓得这高壮大汉一身的冷汗。
    “您放松!将平衡放在两脚中间!”李彬生怕他掉到水里,一边高声提醒一边荡着长杆将小船划稳。却不想都瓦一见拔都危险,连忙伸手去扶。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李彬如何保持平衡,小船栽了两栽晃了两晃,船身倾斜,将三人“扔”进了冰凉的水中。
    “噗啊——”李彬四肢划着水,从水面探出了头,吐出一口又咸又涩的湖水,“不要呼吸!憋气!我来救你们!”
    “唔……”都瓦正掉在李彬的身旁,鼻孔、气道呛了满满的水,双手双脚胡乱扑腾,眼见着便要沉下去。李彬想都没想,游到了他的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都瓦扛在背上上了岸。
    安置好了都瓦,李彬还想喘口气,忽然想起还有拔都仍在水中,那下沉的地方早已不见人影,只余咕噜噜的气泡浮在水面上。
    待李彬将拔都也救到了岸上,早已精疲力竭,三人浑身湿透,只得围坐一起烤火。
    “哎……”李彬长叹一声,看了看他们三人的惨样,“鱼也没吃上……”
    “这有何难,”拔都吐干净了水精神许多,“我去渔户那买两条不就好了。”
    李彬连忙拒绝,“不必了不必了,行囊里不是还有吃的吗,先将就一口,鱼的事以后再说。”
    “那怎么能行?来都来了,必不能连条鱼都吃不上便叫你回去吧?你俩且在这等着,我这就买鱼去!”说罢,不理都瓦与李彬的阻拦径直前去。
    “……”
    “……”
    拔都一走,空荡荡的岸边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此际月上柳梢,天色全黑,白日里湛蓝的湖水现在似打翻的墨砚一般,上缀闪烁粼粼的漫天星河。
    都瓦的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赤着上身披着松垮湿发,沉默烤火。
    李彬偷眼打量他,都瓦生得眉清目秀,此刻现出一身白净皮肉和柔和散发,更是平添了娴静温和。他这模样倒不像个蒙古人,就说是个中原书生,李彬也不会奇怪。
    “你……”李彬想开口赞他漂亮,可话到嘴边又觉唐突,讪讪地闭了嘴。
    “嗯?你要说什么?”都瓦听到他声音疑问地转头看他。
    “我……没什么……”李彬面上一热,“就是觉得你还挺好看的……”
    都瓦对他的夸赞稍稍惊讶,随后心下了然,“你觉得我长得不像蒙古人?”
    “嗯,是有一些。你与图鲁大哥长得不太像……”
    都瓦的头发晾得七八分干,随意地捡起根头绳,将头发束于脑后,露出那张瘦削的脸颊,“那是当然啊,我们的额吉并不是蒙古人,而是阿爸掠来的汉人女子。”
    “你的娘亲是汉人?”
    “嗯。”都瓦点了点头,又将外袍披在了肩上。“她生下我不久就逃回中原了,现在也不知去向。”
    “额……”李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以沉默回答。
    都瓦自顾自继续道,“阿爸越过长城去打劫时遇到的额吉,对她一见钟情,便抢了回来做妻子,便如同掌中宝一样待她,希望她可以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上,却不想她连奶水都没给我留下,便趁父亲出门时离开了草原….”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李彬一见他眼角湿润,顿时慌了神,连连解释,一双手比比划划想为他擦眼泪,可又不敢触碰他。
    “你不用在意。”都瓦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心中忧伤,“我还有哥哥呢。”
    李彬不知如何安慰他好,便正好趁此刻将心中的烦恼一一道出,“所以你一直排斥我……就因为我是汉人吗?你是不是特别恨汉人……但是你娘他只是个例外,我们汉人还是好人多!”李彬越说越激动,急得满面通红,只差没攥着他的手与他长篇大论推心置腹。
    都瓦被他这副辩解的模样逗笑了,一对细眼笑得弯弯,便如同缀在湖面上的月牙。
    “我并不是因为你是汉人而迁怒于你,而是因为……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马打不得仗拉不开弓,却因着长了一幅好脸蛋而人人都喜欢你。”说罢秀眉一挑,“你说这样的人我见了能不气吗?”
    “……”
    李彬半张着嘴哑口无言,都瓦说得句句在理,自己可不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吗?
    “不过,就在方才,我对你稍有了改观。”
    “?!!”李彬一听他话锋一转,喜出望外。
    “你会水,我们却都不会……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李彬脸颊一红,“小事而已,换做是谁在那一刻都会跳下去救你上来的。”
    都瓦还要再说些什么,忽闻远处有人大喊,“鱼——来——啦——!”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拔都赤着脚走来,手中拎了几尾活蹦乱跳的肥鱼,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鱼!我们去吃鱼!”李彬眼前一亮,满面欣喜与期待看向都瓦。
    都瓦笑了笑点点头,“一起,莫要让殿下白费了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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