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宣旨的时候夏翊清已经进了书房,所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皇子的目光充满了敌意,他以为是昨日父皇到临月轩的缘故,便假装看不到。
    午歇时分,夏翊清在廊下拉着许琛说话。
    “知白,昨夜父皇赐了字给我!”
    “恭喜四殿下。”许琛躬身一拜,心底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夏翊清拦住许琛,说:“父皇赐了我‘和光’二字,今后你我可以以字相称了。”
    许琛:“四殿**份尊贵,知白不敢以字相称。”
    夏翊清略显失落,挥手让安成和归平都不要跟随,他拉着许琛走到院中的池塘旁边。
    夏翊清:“知白,我心里把你当做我的好友,是可以不论出身家世的好友。”
    许琛有些吃惊,环顾四周发现并无其他人,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说道:“多谢殿下抬爱。”
    看到许琛的笑容,夏翊清原本有了些许期待,可那殿下二字,又让夏翊清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罢了,总之这字现在只有父皇和你我三人知晓,我本就无意让旁人知道。”
    许琛看着夏翊清脸上失望的神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半晌,夏翊清又说起了晨间少傅提到的几个问题,许琛都一一回答,只是依旧依着礼制站在夏翊清身后半步。夏翊清终究还是个孩子,难掩心中的失望,在实在无话可说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许琛看着夏翊清离开的背影,终于开了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出了那两个字:“和光”,然后便如释重负一般跟着夏翊清回到了廊下。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池塘边的对话。下午散学时,大皇子又一次迈入了品墨斋。
    上一次大皇子进入品墨斋时,一场自导自演的丢玉戏码,弄得众人心有余悸,如今时隔近一年之后大皇子再入品墨斋,不知此次又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来,一念及此,品墨斋师徒四人都有些小心翼翼。
    穆飏作为少傅,首先开了口:“不知今日大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大皇子照旧是一副恭敬守礼的样子,对着穆飏躬身一拜:“见过少傅,今日前来是想向少傅讨教几个问题。”
    大皇子此言一出,夏翊清和许琛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事要发生,就连三公主也停下了手中的笔,愣愣地看着少傅和大皇子,一时品墨斋内极其安静。
    穆飏说:“不知大殿下有何事不解?”
    大皇子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年纪了,这一年来身量渐长,也真有了些许翩翩少年郎的感觉,而穆飏本就年轻,两人相对而立的场景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但大皇子的话,却让这场景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和谐。
    “今日想请教少傅的是,昭文阁学士是否皆是名副其实?”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
    昭文阁学士只有十二个名额,仲渊学子三年一科考,经乡试、会试后入殿试者才算探得昭文阁的门。每年殿试二甲、三甲中的优秀者或入太学为助教,或入昭文阁听教。
    穆飏当年是二甲传胪,便是除一甲三人之外的第四人,初入昭文阁时是正五品昭文阁侍读,后因被大学士郑英赏识才如此年纪便入了十二学士的行列。
    昭文阁学士上谏天子下参朝臣,皆是一身傲骨的读书之人,天下大才者在临安,临安大才者在昭文,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今日大皇子这一问,着实惊得在场众人一身冷汗,齐齐看向穆飏。
    穆飏神色不变,依旧面带微笑:“昭文阁初成立时,陛下有言:昭文于天下,直谏于天子。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大皇子神色一滞,但立刻恢复如常,慢慢说道:“正如父皇所言,昭文阁该是清吏言官所在。可昭文阁内若有藏污纳垢,又该如何?”
    穆飏微笑答话:“昭文阁评天下事,天下人审昭文阁,公允公道自在人心。”
    大皇子又问:“既是污垢,便是缩藏在角落之中,天下人又怎知皇城角落之尘?”
    穆飏:“昭文阁外,还有御史台。”
    大皇子继续追问:“若有人故意遮掩粉饰,怕是御史台也无法撼动昭文阁吧?”
    穆飏终于收敛了笑容,十分郑重地说:“殿下今日若是为了前朝之事,便就此住口吧。虽说书房可言天下事,但今日前朝之事如此快便传入书房,想必陛下是不愿的。虽说亲疏有别,世人多以亲疏断对错,但大殿下今日过于急躁了些。”
    穆飏待人极其和善,笑容常常挂在脸上,如今一脸正色的样子,倒更像一位直言上谏的耿直文官。
    大皇子瞪着少傅,眼中皆是不甘和愤懑。
    穆飏仿佛没看到大皇子的眼神,继续说道:“今日臣以少傅身份劝殿下莫插手,若殿下就此停住,此事便当从未发生。若殿下执意多言,那待臣轮值之时,便也只好以昭文阁学士的身份上奏陛下。”
    “你……”大皇子一时无言以对。
    穆飏继续说道:“殿**边俗事过多,牵绊过多,还望殿下想清楚当今陛下最厌烦的是什么。事由刚起,殿下便如此急迫认定我昭文阁学士无中生有。可若真是无中生有,您急什么?难道忘了清者自清这四个字?更何况随意攀咬朝廷官员可是重罪。今日臣言已毕,殿下慢走。”
    大皇子一甩衣袖,转身离开,在离开之前却将眼神定在了许琛身上。
    品墨斋众人还未从刚才少傅和大皇子的对话中反应过来,又看到大皇子盯着许琛的眼神,一时间又把目光放在了许琛身上。
    许琛自己也不明白,茫然地看着众人,少傅笑了笑,说:“都散了吧,看这一场故事,又有什么意思?”
    众人虽不明白,但也依言向少傅行礼离开了。
    夏翊清满肚子心事地回到临月轩,一是为着许琛不肯以字相称,一是为着散学时的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可事关前朝,他又不好直接去问泽兰姑姑,心中十分难受。
    回宫之后许琛得知德嫔已经晋为惠贵嫔,又看今日临月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就连自己也得了许多后妃们的礼物。他心知惠贵嫔这些年因为他不受宠,如今也算是有了些许补偿,便陪着惠贵嫔吃了顿晚膳。
    三公主回到永安宫,也将散学时的事情告诉了皇后,皇后只略表示知道了,并没有过多的话。
    许琛归家之后,也终究没忍住,将满腹疑惑告诉了许侯。
    侯府书房内。
    “义父,事情便是这样,我实在想不明白。”许琛将今日书房之事转述给许侯。
    “今日小朝会,昭文阁学士谢承汶上书参兵部职方司主事陈阔收受贿赂。”许侯坐在书桌前,一边写字一边回答许琛。
    “义父义母治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发生?”许琛问道。
    许侯放了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之中:“我和你义母只负责带兵,兵部这些官员可不听我们的。”
    许琛依旧是不明,等着许侯继续说。
    许侯将信用火漆印封好,唤来落华,将信交给他。落华接过信转身便出,没有丝毫停顿,想来这信是寄给长公主的。
    待落华离开,许侯说:“兵部负责各级武官选拔、招考和兵籍兵器,你义母和我虽有权利,但在这些事情上还是要交给兵部去办的,不然我们就是累死也管不过来。”
    许琛点点头,表示明白。
    许侯接着说:“职方司是兵部四司之一,主要负责巡防和战时的功过抚恤。现在无大战,他们也就管一管各地巡防府兵事宜。”
    许琛:“那……负责巡防的主事收受贿赂?会是什么人给他行贿呢?”
    “很多。比如各地府兵若有吃空饷的,或者有不想轮值去偏远苦寒之地,第一个要打点的便是陈阔。不过这次这事并不止于此。”
    “吃空饷?那岂不是在贪用百姓们的赋税?为什么还不止于此?”许琛一下抛出两个问题。
    许侯微笑看着许琛:“第一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你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给你一个引子,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想想。陈阔是陈丘的远房侄子。”
    “资政殿大学士、内阁掌印、兵部尚书、一等忠勇伯”陈丘,头衔很多,身份很多,权力也很多。
    “若陈阔真的有受贿行为,自然该查该办,虽然是亲戚,掌印也不能徇私,理应交由吏部调查审理。”许琛自然知道陈丘此人,但却依旧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联。
    许侯:“不错,确实如此,但是这一次牵扯出来的更多。昭文阁参了一个职方司主事陈阔,御史台参了一个武选司员外郎,最关键的是,赤霄院也上了折子,据说这一次兵部派去北疆参加受降仪式的官员,从上到下全都不干净。所以陛下震怒,要求吏部彻查。”
    许琛有些吃惊,光是昭文阁和御史台就已经很严重了,这次竟然连赤霄院都上了折子。
    许琛曾在许候书房中看到过一本兵器谱,看过之后他才知道侯府众多下人的名字都是兵器名,他身边的归平、凝冰都是盾的名字,素缨是枪,许候身边常跟着的落华和流华则都是利刃。而赤霄这个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赤霄是一把帝道之剑。
    这一年来,许琛渐渐了解了一些前朝之事,以帝道之剑命名的赤霄院,是一个神秘的机构。外人很难知其内部构架,只知道赤霄院只向皇上负责,只听皇上调配,简单来说就是皇上的私人机构。
    “……”许琛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那义母?”
    “你放心,你义母就露了两次面,酒席没到一半就跑了,再说了,谁敢真的给长公主行贿?”许侯笑着摸了摸许琛的头。
    “还是不明白,义父讲清楚些吧。”许琛想了半晌,终究是没有搭上那条若有似无的线。
    许侯微微点头:“确实太复杂了些。陈阔这个主事只是个引子,许多人都是通过他给陈丘送钱。这事陈阔做的并不隐蔽,就连我都知道,所以一旦陈阔被查,那些银钱流向最后到底会不会指向陈丘,要看陈丘够不够聪明了,这是其一。”
    许琛点点头表示明白。
    “其二,军队选拔和考核的权力皆在武选司,这次武选司员外郎被参,御史台明面上说的是徇私,但其中有没有涉及银钱往来,又涉及了多少,还都是未知数。”
    许琛问道:“那这次赤霄院出手说受降仪式中的受贿,便是指向车驾司的一众官员?”
    “不错,据我所知,赤霄院的密探比受降队伍早三天回城,却一直按住没有发,直到今天昭文阁和御史台同时出手,今上才一并发作。”许侯对许琛的这个反应很满意,笑容又多了些。
    “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许琛小心地问。
    许侯朗声大笑:“什么巧合?这就是约好了。今上要动兵部了。”
    许琛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义父为何把此事说的如此轻巧。
    “不怕,这事我早就知道,今上也酝酿了很久,过段时**就明白了。只是没想到今日最先发作的竟然是你们那个书房。
    “对啊义父,这事说了半天,跟大皇子又有什么关系?”许琛骤然接收了如此庞大的信息,一时间竟忘记了最开始的根源。
    “知道崔一昂吧?容贵妃的兄长,大皇子的舅舅。他的续弦妻是陈丘的庶女。”许侯这一句话点透了所有关节,许琛此时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今日之事的缘由。
    “但是我没想到,此事前朝刚有动静,大皇子就收到了消息,还那么冲动地去找了穆如风。”许侯又补了一句。
    许琛点点头:“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大殿下一直没有对我们品墨斋做出什么。而且大殿下不是冲动之人,这次突然发难,确实不像他的作风。”
    许侯:“罢了罢了,此事本就跟你们这些孩子无关。不要多想,大皇子无非是觉得我侯府在此事之中会有获利,或许是觉得这事压根就是我弄出来的。等过段时间此事尘埃落定就好了,不用担心。”
    许琛点点头:“义父说的是,儿子心中也并不惧怕。”
    父子二人在书房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这一夜,夏祯宿在了皇后宫中,今日书房之事夏祯自然知晓,他虽未多说,但眉间一闪而过的厌烦之色却被皇后捕捉到了。
    “衍儿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要太苛责了。”皇后一边伺候着夏祯更衣,一边宽慰道。
    “朕十四岁的时候,可不会一听挑拨就跑去找人对峙。”夏祯这话说得十分讽刺。
    皇后只温和地说:“您也知道是挑拨,那又何苦怪孩子呢?”
    “若他看不出这是挑拨,那这几年的书算是白读了。若他知道是挑拨还找穆如风对峙,那只能说他的性情太不稳了。无论是哪样都难堪大任。”,夏祯一边说一边摇头,“如嫣,你再给朕生个儿子吧,如今这几个孩子,朕看着都不甚满意。”
    皇后轻推了一把夏祯,说:“说衍儿呢,怎么又说到臣妾身上了?臣妾如今年岁大了,想要再得并不容易,皇上饶了臣妾吧。”
    慈元宫中一片温馨,而承庆宫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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