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宫。
    主殿之中,容贵妃端坐主位,大皇子跪在殿中,主殿内外并无任何下人。
    容贵妃怒急,对着大皇子吼道:“谁让你去找少傅对峙的?你又从何处知道了消息?就算今日陛下真的处置了陈尚书,又与你何干?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大皇子跪在殿内,却依旧认为自己无错,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容贵妃面前。
    那张纸上详细记录着今日参陈阔的那位昭文阁学士谢承汶的所谓“污点”,其间还隐隐暗示少傅穆飏知情不报。
    容贵妃看完,默默起身走到大殿一侧,将那张纸靠近蜡烛,烧了个一干二净。
    “母妃!这是证据!”大皇子欲起身拦住容贵妃。
    “你给我跪好了!”容贵妃一声呵斥。
    “年前闹那一出,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出面给压下来了,你那些个弟弟妹妹也没有说什么,你父皇从未提及,你是不是便以为皇上什么都不知道?”
    容贵妃拿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优雅:“诚然,当时确实玉佩不在你身上,后来又确实在品墨斋外的走廊上找到了玉佩,但是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谁?你连你那几个弟弟妹妹都瞒不过,你还指望能瞒得过皇后?瞒得过长公主和你父皇?”
    “这次呢?又是谁给你通风报信?我都是傍晚时分才接到了消息,你怎的散学之前就能拿到了消息?”
    容贵妃一连串的责问让大皇子面色十分难看,但依旧一言不发。
    “我问你,这张纸你给谁看过?”容贵妃强压怒火。
    “只有母妃和儿臣看过。”大皇子回话。
    “谁是撰写之人?”容贵妃又问。
    “儿臣不知。”
    “好,此事先搁下,既然少傅没看到便还好说。”容贵妃稍微松了一口气。
    “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容贵妃又问。
    大皇子:“是于海,他中午时交给儿臣一封信,说是舅舅写的,让儿臣立刻打开看。儿臣拆开看了,确实是舅舅的字迹,信上说今日父皇下令彻查兵部,舅母的父亲恐被牵连,舅母十分心急,让儿臣想想办法。随信附了刚才儿臣给您看过的那张纸,那张纸上的字迹不是舅舅的,想来应该是舅舅手下人写的。”
    “信呢?”
    “儿臣将信毁了。”
    容贵妃狠狠地说:“于海不能留了。”
    大皇子立刻俯身道:“还请母妃开恩,此事就算是于海跟宫外私下联系,但也罪不至死。”
    容贵妃:“他若不死,死得就是你了!你糊涂啊!”
    “衍儿,你想没想过,陈丘是何等人物?内阁掌印!兵部尚书!一等忠勇伯!他就算要疏通关系,他会找上你?!他嫡出女儿是户部魏尚书独子的正妻,他嫡出的儿子虽然外放,但也是个正四品知府,更何况他亲侄女便在宫中,虽然如今还是贵人但也不是全无盛宠。他用得着你一个未入朝听政的皇子来替他说好话?”容贵妃这一番话说的大皇子脸色惨白,一时间瘫软在地。
    容贵妃继续说道:“再有,若哥哥真得了那谢承汶的错处,他是递交御史台也好,转交吏部也罢,怎么会递给你?哥哥又什么时候消息如此灵通,坐在礼部能知道昭文阁学士的事情了?这信必然是假的!你到底是听了什么挑拨才如此冲动!”
    容贵妃说话说得急了,此刻竟微微有些喘,想来是动了真怒。大皇子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耳边只回荡着白天于海的话:
    “殿下要想通此间关节,今日齐齐指向兵部,便是要将兵部搅乱。若此时帮助了忠勇伯,借着您舅舅的关系和贵妃的位置,总能在忠勇伯面前博个好。忠勇伯位高权重,又有爵位在身,经此一事后若能站在您的身后,那未来便是多了一大助力。”
    “儿臣知错了,如今儿臣该怎么做,全听母亲教诲!”大皇子俯身一拜,是诚心知错了。
    容贵妃看着地上的儿子,怒其不争但又十分心疼,她叹了口气,说:“幸好那封信并未被他人所见,你明日择个时机去跟少傅道歉,一定要诚恳,就说是受了挑拨,请少傅原谅。不要提书信也不要提所谓证据,少傅说什么你都得听着。记住了么?”
    “儿臣遵旨。”
    “来人!”容贵妃刚才让一众下人都退到了殿外,此刻便只好高声唤人前来。
    锦瑟上前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于海带来,让一众宫人都到前院来。”容贵妃吩咐道。
    锦瑟领命退下,容贵妃把大皇子从地上拉起来,说:“跟我出来,今日便要你记住谨言慎行四个字。”
    大皇子跟在贵妃身后走出殿门,一众下人已经站在院中听命。
    “宫人于海,暗中勾结外人,诱骗教唆皇子,罚五十棍,刑毕交付掖庭。”容贵妃对院中跪着的下人们说:“今日本宫让你们看看清楚,在我承庆宫,吃里扒外是何种后果!”
    言毕,早有宫人押着于海在长凳之上,并将于海的嘴塞住不让喊叫之声传到其他宫中。
    五棍,皮开肉绽。
    十棍,血肉模糊。
    到二十棍,长凳之上已无人声。
    有太监上前探过鼻息脉搏,前来回话:“回禀娘娘和殿下,于海已死。”
    容贵妃站在殿前一挥手,便有太监拉着于海的尸体出了小门。
    “今日于海的下场你们看见了,若再有心存不轨的宫人便是如此下场。”
    一众宫人被吓得直不起腰来,容贵妃虽然平日里对下人总是挑剔,但从未有过如此重刑,今日一番着实让宫人们胆寒不已,日后行事定然更加小心。
    容贵妃看向下面的宫人们,开口道:“于晨!”
    一个小太监出列:“奴才在。”
    容贵妃冷冷地说:“于海是你哥哥对吧?”
    那个叫做于晨的太监立刻说道:“于海做错了事是罪有应得,奴才以后一定会更加小心伺候主子,奴才绝无二心。”
    容贵妃看了一眼于晨,说:“行了,以后大皇子身边只有你一个了,好好伺候吧。”
    于晨连连叩首:“多谢娘娘,多谢殿下,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大皇子面无血色地看着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宫人就这么死在眼前,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血,第一次眼看着生命的消失,他也终于知道了前朝后宫的那些隐藏在权势之下的流血和人命,之后也终于懂得了小心谨慎。
    回到寝殿之后,大皇子偷偷给于晨塞了银子,让他好好安葬了于海。
    临月轩,暗室内。
    “殿下,此事不要再提了。”泽兰说的正是今日书房之事。
    “嗯,我明白,这事终究是与我无关。”夏翊清点了点头。
    泽兰继续说:“殿下,今日之事倒是个警醒。今上最不喜爱的便是皇子们和前朝关系过密。”
    夏翊清:“我明白,不过还请皇后娘娘放心,我这样的身世,自然无人来扰。”
    泽兰听言,立刻说:“四殿下莫要自轻,您与其他皇子并无区别。”
    夏翊清点头,转而跟泽兰请教起了医术。
    若论起来,四皇子在医术上的天赋竟远超其他方面,而他也似乎对医理十分感兴趣,读起医书来浑然不觉晦涩无趣,天赋这种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从暗室回到床榻之上,夏翊清闭眼凝神,通过刚才泽兰在密室之中的只言片语,他渐渐将白天的事情连成了线,想来想去此事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自己,也不会牵连到许琛,便也安心睡去了。
    第二日,书房。
    大皇子照例是第一个到达执笔斋,他虽手中拿着书,但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跟少傅道歉。不一会儿,二皇子也到了书房。
    二皇子:“见过皇兄。”
    “二弟,早。”
    “今日怎么不见于海公公?”二皇子一边落座,一边随意地问道。
    听到于海的名字,大皇子不由自主地脸色微变:“于海……母妃让于海去办别的差事了。”
    他自然不想将此事闹大,更不想去回想于海昨日的死状,便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二皇子也没再多问,径自看起书来。
    这一日的书房格外地安静和谐。太傅虽然早已知晓昨日事情,但却什么都没有说。二皇子一直就不多话,三公主生性洒脱,根本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剩下四皇子夏翊清和许琛,一个是谨慎小心从不多话,一个是碍于身份不会多说。
    昨日一番折腾,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思量和算计,也都安静地等着事情的后续发展。
    没有更多的争执,没有欲盖弥彰的掩饰。大皇子道了歉,少傅接受了道歉,此事在书房之中便到此为止。毕竟都是少年心性,过些时日也就都忘却了。
    后宫安静,前朝却一直乌云压顶。仲渊尚武,兵部在六部之中隐隐有略高一寸的感觉,如今三箭齐发直指兵部,朝堂上各派官员争执不休。
    有早年对陈丘不满的,借机落井下石;有和陈丘姻亲族亲牵扯不清的力保陈丘;有仗义执言大公无私的;也有借机搅浑水唯恐天下不乱的。
    总之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操作之下,兵部这潭水彻底被搅混了。
    最开始被参的陈阔,已然停职查办,多年来受贿证据确凿,辨无可辨,案卷移交吏部只待最后尘埃落定。
    而后御史台所参的那名武选司员外郎,在招兵之中手脚不干净,证据已封存,所有涉事人员一概停训羁押。
    如今兵部混乱的主要原因,还是赤霄院的那道折子。
    之前派往北疆晏城参与受降仪式的兵部大小官员一共二十八人,按赤霄院所查,其中二十七人全部收受了扎达兰部和晏城当地官员的贿赂。
    唯一例外的,便是兵部左侍郎,此次受降的钦差冯墨儒,而众人并没有对冯墨儒表示过多的质疑,因为冯墨儒压根就没在晏城留宿。
    据赤霄院的线报,二十七位官员留宿晏城驿站期间,共花费白银千余两,每夜都有官妓数十人进入驿站,还有夜宿青楼的官员共计十七人次,带回扎达兰特产的奇珍异宝十余箱。而这些还不包括回城之后送入陈丘府上的金银财宝。
    这些久居临安的官员们,并不觉得自己如此算是奢靡。在临安城中如此消费,虽然也算得上是奢侈,但终归有人消费的起。所以在被上门调查之时,虽然畏于赤霄院的权势,但还在嘴硬争辩。
    可是晏城不是临安,那是刚刚经历过扎达兰洗劫的边塞,那是长公主和许侯从扎达兰手中抢救回来的城池。在未被扎达兰入侵之前,晏城每年的税收也不过百余两,就算加上柳城和云城的税收,一年也才勉强达到千两。
    兵部一行人,十余天便花费了晏城近十年的税收。皇上震怒,命令赤霄院将涉事的二十七人全部捉拿至密牢,务必将所有银钱来往交代清楚。
    赤霄院的密牢,是世人最惧怕的地方,进了那里的人,从来没有完整出来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在密牢之中熬过三天,大多数在进了密牢之后半天就全部招供了。
    赤霄院的手段一直是秘密,但效率却出奇地高。二十七名官员晨间入密牢,傍晚宫门落锁之前,二十七份口供已然摆在了皇上的面前。
    这二十七份口供,不仅交代了此次出使之中的私相授受,还有十几名官员交代了往日跟其他官员的私下交往,其中便有往年兵部众人以各种名义送往陈丘府中的银钱。
    有了口供之后,皇上特选了昭文阁一位学士为钦差,着兵部、吏部和户部配合钦差,同时命许侯为督查,彻底调查兵部这些年的账务和政务。这位钦差,便是穆飏。
    既接了钦差的活,这书房穆飏便去不得了,好在这一年的时间品墨斋三人都大有长进,太傅便带着大皇子和二皇子回到品墨斋,品墨斋一时又热闹了起来。
    本就有着许琛老师这层身份,如今穆飏又得了钦差之名,许侯协助督查,两个人自然在工作之中很快熟悉了起来。
    其时清查任务颇为繁重,穆飏有时会在侯府逗留许久,甚至有一段时间,许琛从宫中回来还能看到穆飏和许侯在书房谈事。
    这一转眼,便是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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