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萦朱和绕紫在尘世浮沉了千年。
    千年, 南卿早已不是当初山中未谙世事的小妖,可惜她的道行却无甚增长。萦朱怎会让一个心中怨恨自己的小妖修得千年道行,她留给她的只有得不到满足便会躁动的嗜血欲望。
    每个新月如钩的夜,都是充满了血腥的痛苦经历。被人血侵蚀过的妖元若是得不到鲜血的安抚,南卿的意识便要被体内汹涌翻滚的妖性吞噬。她讨厌自己对人类产生恶念的瞬间, 她痛恨自己不愿亲手残害人类,却又要饮下萦朱像喂食野兽般给她端来的那碗鲜红。
    这样蹉跎岁月苟且的活着, 南卿有时都忘了该怎么去获取自由。有时, 她会想如果那天就殒命在山火之中,零落入泥,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纠缠于世的痛苦了吧。她也终于明白,那夜那场坐在参天大树下仰望星空的梦,正是风木离将它幻化成人的印象。轻抚脸庞的温柔月光, 便是那夜幽石230年的月魄精华。所以,她对风木离恨不起来。因为风木离给他的,是纯净的,未受沾染的慈爱。
    可是萦朱, 尽管时常对她笑着, 许她演奏南镜玄的曲谱,许她继续将那柄古琴留在身边,从不曾为难她, 甚至在绕紫刁难她时为她解围。但, 南卿确信, 自己是恨她的。就像痛恨自己一样, 深深的痛恨萦朱。
    找到夜幽石,复活风木离,解救南镜玄,然后结束自己。
    这是南卿千年来,心中越来越清晰的目标。
    直到,又是一个孤独绝望的雨天,她遇见了像南镜玄一样,明知她是异类却毫不在意的人类。
    只不过这次,是个女子。
    “你……还好吗?”雨伞撑在身上,一个女声疑惑的询问。
    南卿无暇去理,任由自己躺在冰冷的雨水中,她的浑身都在颤抖,她仅存的理智已经微弱得如狂风中的烛火。今天是新月,她出离了萦朱在苏南府设下的乐楼,一路上跌跌撞撞穿过街巷,若不是冰冷雨水让她勉强保持清醒,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瞬间扑到谁的身上去吸吮他们血管中的热血。
    逃也似的闯进苏南府外的不林山中,南卿只想放弃一切,任由自己自生自灭。她相信,如果南镜玄知道,一定不会怪她。而且千年已逝,南卿真的不知道南镜玄是否还活着,他的元魂是不是还囚禁在萦朱手上的红花之中,他那普通人类的肉身是不是早已化作尘土。但是这一刻,被嗜血欲望和痛苦内疚吞噬的南卿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她已经失了理智。
    “不要管我,走……”南卿低低的声音。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你家在哪?”那女子听了南卿的话回答不但没离开,反而不知死活的更上前了。
    “走!!!”临近发狂的人用尽了清醒。
    “算了,不管你是谁,在这干嘛,这么大的雨,你再淋下去怕是要生病的。”女子将伞换手拿了,准备将南卿扶起来。可是她刚将南卿揽在怀中,就被南卿灼热的体温吓了一跳,惊道:“你好热,难道已经病了?还好我认识个不错的郎中……啊!!!”
    精致的油纸伞落在地上,南卿扭头看来,一双血红的眼睛吓得女子愣在原地,雨水淋湿了她的发丝。
    “你……你……”
    “我怎么?”南卿邪魅的笑着,扯住女子揽着她的手臂,狠狠咬了上去。
    须臾,南卿略显慌乱的捡起雨伞,撑在女子头上。那女子却是呆坐在地上,兀自捏着手腕。鲜红的血迹一滴滴落在雨水中,晕成一片,南卿看了,感到阵阵作呕。她恢复了理智,她吸了这女子的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再也不像南镜玄说的那样与萦朱和绕紫不同,她甚至看见了绕紫轻蔑又得意的嘲笑她的表情。
    “还,还好……我认识个不错的郎中。”那女子像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呢喃着。
    “我……”南卿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对不起。”
    “我要去……找他……包扎一下……”女子站起身,不小心与南卿对视,马上便移开了视线,怔怔向苏南府的方向走去。
    “你的伞。”南卿追上几步。
    女子转过身道:“哦,你,你留着吧,雨这么大……”
    “我不需要。”南卿见女子已被大雨淋得通透,与方才的自己一样狼狈不堪,又像是十分惧怕她,心中实在内疚,情急之下竟又将那女子的手牵起,强行把雨伞塞进女子手中。
    果然那女子被南卿拉起手时,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她不敢与南卿多言,只拿了伞,便匆匆离去了。
    南卿目送那女子走远,仰向天空,苦苦的笑了,又大声的哭了。
    几日后,陆家药铺门口出现了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看得出,陆念薇在见到这个个子不高的女子时,下意识的捂住了手臂还隐隐作痛的伤处。
    “是你?!”陆念薇惊诧万分,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看起来那么恬静,可爱。混杂着笑意和歉意的棕色眼眸再不是那般殷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郑重的与你道个歉。”南卿提起手中饼盒,尴尬的勾了勾嘴角。无论陆念薇接不接受,南卿都觉得自己有必要与她说清楚。
    两人在房间里沉默许久,又同时开口。
    “你……”
    “你……”
    “我……”
    “我……”
    “你先说。”南卿道。
    “我先说。”陆念薇道。
    “好,你先说。”南卿很久没有笑了。
    陆念薇见了南卿的笑容,也莫名受了感染,虽然心情有些兴奋,但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声音竟有些颤抖:“你是不是……”
    南卿点头。
    “我就知道你是!就知道你是!”明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陆念薇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卿。”
    “你是?”
    “待宵花。”
    “哇!”陆念薇双手不可思议的捂住嘴巴,然后又将手臂伸到南卿面前,小心问道:“有毒吗?”
    南卿无奈的笑笑,反问道:“你不是认识个不错的郎中?包扎的时候没帮你看看伤口有没有毒呀。”
    陆念薇不服气道:“我们家开药铺的,何止认识一个不错的郎中。只是这一排牙印让我怎么好意思去找他们,说我被一个小丫头咬了?”
    南卿眉头一皱道:“对不起……”
    陆念薇却道:“算啦。我看你现在娟娟秀秀,清丽可爱,也不像是个凶残的妖怪啊。你说,那日我好心救你,你为什么咬我?你是待宵花,又不是猪笼草,你是饿昏了想吃掉我吗?”
    南卿道:“并不是,陆姑娘若真的愿听,我便如实相告。”
    陆念薇捏捏下巴,道:“从小只在书里听说六界生灵,还没见过真的妖族。快,说来听听。”
    南卿也不知道为何,许是那份内疚萦绕在心,便将自己的身世处境原原本本与陆念薇说了一遍。语毕见陆念薇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沉思,再次抱歉道:“是我一时压抑多言,既然已与陆小姐说清,以后我再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就此别过了。”
    说着,南卿起身要走,却被陆念薇拉住,问道:“你……还要再回梧桐楼么?”
    南卿回道:“我也不知该去哪。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或许回去,或许找个深山,苦行静修,洗脱罪孽。”
    陆念薇道:“就算你躲进深山,有朝一日她们找到了夜幽石,必然又会掘地三尺的把你挖出来祭了,到时你必在劫难逃。她们两个如此心狠手辣,不知又要贻害多少人。依我看,除非将那两个上古花妖除了,你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除去她们……”南卿沉思,下意识微望西北方,言道:“那恐怕只有……”
    南卿远目的动作细微得身未动,头未倾,只有视线轻眺一徐,却被陆念薇尽数看在眼里。于是,陆念薇也跟着向西北而望。
    这一望不打紧,南卿即刻发觉,先是怔住,随之会心一笑。怪不得她会与陆念薇坦承了一切,这个看似大咧咧的女子,竟是如此细腻敏感的人。于是,南卿满足的笑了,笑得陆念薇也跟着莫名其妙的笑。所谓心有灵犀,相视而笑,大概就是如此。
    忽的,陆念薇恍然大悟道:“对啊!既然你有心向善,不如干脆就拜入天御宗门下,既可修真又可避难。我就不信那两个花妖还敢追到西岭紫麓山去找你麻烦。”
    南卿听了苦笑着连连摆手道:“天御宗乃是天下修真正宗,哪里是我这种沾染过血腥的寻常小妖可去的地方。”
    陆念薇却道:“既是渡人向善之处,又怎会将向善之人拒之门外。况且你染了血气也是被迫的,不然依你那日失控的程度,我早就没命了吧。”
    南卿叹道:“若是天御宗的上仙们都如陆小姐一般想法便好了。有朝一日我得了道法,定叫萦朱和绕紫血债血偿。不过真要去了,只怕我还未进山门,便被道师们的降妖之术打得飞灰湮灭了。”
    陆念薇见南卿沮丧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可爱的女子,哪里像是个历经千年岁月的妖族,便笑道:“不然我与你同去,到时天御宗的上仙们要是打你,我就护在你的身前,保你平安。”
    “那怎么行。”南卿只道陆念薇是在开玩笑,心中却是十分感动。
    此后数月间,陆念薇常约南卿相谈。闲聊中南卿得知原来陆念薇并不是闲来乱讲,而是真的有上天御宗做道师的打算。究其原因,是说家中老早与她许了门亲事,她本就不想出阁,又听说那李公子是个不成器的烂人,便更想一走了之了。
    南卿劝陆念薇不如独行,与她同去的话就算天御宗不为难她,只怕萦朱绕紫发现她不见了,一路追来,惹上麻烦。南镜玄的前车之鉴让南卿再不敢冒险。可陆念薇哪肯答应。显然,她已经把如何将南卿从萦朱绕紫的控制中拯救出来当做了她必达的使命。
    南卿见陆念薇如此执着,愈加担心。而且与陆念薇越是相熟,这份担心便越加严重。如果说风木离给了她生命,南镜玄给了她关爱,那么陆念薇便给了她以心相待,坦诚相交的真挚友谊。
    尽管,陆念薇不觉得自己对南卿是友谊,也许南卿隐隐也感到些不同。但她毕竟在妖性失控时险些发狂害了陆念薇的性命,对于陆念薇,南卿始终更胜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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